第一章
战乱时,相公为了救活小青梅,一把大米将我卖给了一屠夫。
他说,喜鹊,娟儿若没有这一口米粥就活不成了,你就当是救人一命。
他说,喜鹊,跟着屠夫,你不会愁吃喝,你别怨我。
后来,我成了女帝跟前的红人。
前夫也摇身一变成了将军。
他匍匐在我脚下,红着眼求我回头,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与我失散。
还说,幸得老天垂怜,让他再遇上我。
我对着他笑得意味深长:“甚好,那就休了你如今的夫人,风风光光来娶我。”
我是陈家童养媳。
在陈家第十年,受战乱波及,我跟着相公陈随和婆母踏上了逃荒之路。
途中遇见了陈随已嫁人的小青梅娟儿。
娟儿大抵是被娘家和婆家人都抛弃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路边,进气多出气少。
陈随长跪不起,最终换得婆母同意他带着娟儿一起上路。
仅剩的粗粮熬成粥,进了娟儿的肚子。
我嚼着草根,咽了咽口水,别开头。转身又去挖更多的草根。
娟儿醒了,千恩万谢,依进陈随怀里说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
像极了戏文里的小姐。
陈随喜得与她相拥而泣。
我默默地垂下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可我没想到,一个月后,娟儿怀了身孕。
糙米都进了她的肚子,她吃不下半根草根。
抱着肚子嚷嚷着要喝精米粥。
陈随沉默了一天一夜,最后一把精米将我卖给了隔壁村的屠夫老张。
他说,喜鹊,你别怪我心狠。娟儿有了身孕,若是没有这一口米粥就将活不成了,你就当是救人一命。
他还说,喜鹊,跟着老张,你不愁吃喝,日子更好过。
老张不是什么好人,他的恶名传得十里八乡都知。
我死死地扒住陈随的腿,求他:“相公,别抛下我,我当牛作马也愿意。我以后吃得更少些,找到的草根都给你和娘,求你别抛下我……”
眼泪糊了一脸。
陈随扒开我,毫不留情:“喜鹊,听话,跟老张去。我就当是再帮我一回,这些年,你不是什么事都依我吗?再帮我这一回,这把精米我已经熬成了粥了……”
我当然知道,毕竟我已经闻到了米粥的香气,肚子还在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唤。
可我就是不死心啊。
我又去求婆母。
她别开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喜鹊,你没福气啊。”
是啊,没福气,成婚两年,也没个一儿半女。
我想去抱她的腿,被她狠狠打开:“既然随儿已经给你选择好了去路,你就别再死缠烂打……”
我伸出去的手重重落下,手背红了一片。
我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老张夸张的笑脸最显眼。
老张说,你别求他们了,没用的。那米已经进了那女人的肚子,还能还回来不成?还不如跟着我好好过日子,保你吃香喝辣。
我却打了个哆嗦。
本能地再次向陈随爬过去,求他不要抛下我,让我做任何事,不给我饭吃我都愿意。
这一回,陈随不耐烦了,一把推开我,还在我身上踢了一脚:“喜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懂事?我陈家养了你十年,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愿意成全我们吗?你不要再多说,买卖已达成,你再纠缠不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一脚,踢在我心窝,我差点疼得闭过气去。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随温柔地去给娟儿喂米粥。
空气里飘散着米粥诱人的香味,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就没泪了。
婆母上前过来扶我,偷偷塞了个杂面馒头进我手里。
扶起我后,她头也不回地跟着陈随他们走了。
我愣在了原地。
张屠夫倒也没对我说什么,只挥了挥手里的剔骨刀,吆喝着我赶路。
他体型高大,与陈随差不多,但却又比陈随还要壮实几分。
他不与人搭伴,只沉默地走在前面。吃饭时,会默默地扔给我半个干饼子。
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好人,以前那些传言都是假的。
直到这日晚上,他带着我进了个村子,寻了间破屋,又丢给我一个白面馒头。
我简直惊呆了。
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有白面馒头这样的东西,竟然还会给我吃。
这样精贵的东西,我根本就不敢吃,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将已经藏了好几天的陈母给的那个杂面馒头缓缓吃了下去。
张屠夫说,吃完了你要是觉得困就窝里面去睡会儿。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许他是想要我睡觉。我三两口把东西咽下去,窜进了里屋。
没一会儿,张屠夫凑到门口来看我,我紧紧地闭紧了眼。
他走了。
鬼使神差地我跟了上去。
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张屠夫嘿笑着说:“我那头两脚羊,虽然不肥,可还嫩,长得又不错。不管是卖还是……当然,你们还可以物尽其用……嘿嘿……”
“那不得一股骚味儿……”
“哈哈,两脚羊嘛……”
我打了个哆嗦。
逃亡这么久,我早就从陈母的嘴里知晓了两脚羊的意思。
我转身就跑。
往着陈随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不管如何,陈家人没想过把我当作两脚羊交换出去。
然而跑没多远,张屠夫就追了上来。
他拎着剔骨刀的凶恶样子,让我觉得我今晚上大概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吓得腿软。
他却扔了刀,把我拖进了草丛……
许久之后,我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哆嗦着在干草上擦掉了手上的血。又捡起了张屠夫那把刀,跌撞着朝前跑去。
我只想找到陈家人。
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认识的人了。
我可以把我身上的白面馒头,还有我搜刮的张屠夫的这些粮食都给他们。只要他们别抛下我。
我真的找到了陈随一家。
连日来的忧虑惶恐和体力透支,让我倒在了陈随面前。
迷糊中,似乎是陈母将我拖到了路边的破屋里。
我听见娟儿娇声质问陈随,不会又还想着把我捡回去吧。
陈随连连保证肯定不会。
他说,他把我卖了,那就是卖了,再也跟他没关系。
我又听见娟儿惊喜地扒拉我带过来的包袱:“这里面有米粮……阿随,快去熬粥,我们今天吃一顿饱的。”
陈随自然应允。
我睡沉过去,心想,这一回,总该有我一碗粥喝吧。
我是被香味勾醒的。
脑子昏沉。
我听见陈母要给我端一碗粥来喂,却被娟儿阻止了。
她说,喜鹊那样子,瞧着就活不久了,干嘛还浪费粮食?还不如给我吃,让我肚子里这块肉长得好些。
陈母怒斥她没心,问她这粮食是哪里来的。
娟儿冷笑,她说就算这粮食是喜鹊带过来的,可她这粮食又是哪里来的?我们没报官让人抓她就是好的了。
陈母似乎被气着,转身问陈随。
陈随沉默着端了一碗热水过来。
他说,娟儿说得没错,喜鹊这样子怕是活不成了,还是不浪费那个粮食了,喝点热水就成。
我被灌了一肚子热水。
却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什么都没有。
似乎之前的事都是我的一场梦。
我艰难地爬起来看了看,角落里还有刚燃尽的草木灰。
我带过来的那些东西全没了。
唯剩怀里那个放了好几天的大概掺了料的白面馒头。
我又躺了回去,将那个馒头拿出来,一块块掰下来,塞进了嘴里。
然后沉沉睡去。
大概命不该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醒了过来。
“你醒了?”
我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
她撇了撇嘴,说,她吃了我半块馒头,守了我两天,我和她算是两清了。
我点头,爬了起来。
既然活着,就得活下去。
用草木灰抹了脸。
四处挖草根。
饿了草根煮水也能饱餐一顿,困了随地就能睡。
没想到,之前那小姑娘又凑了上来。
她说她觉得我挺会找草根的,想跟着我。
我没搭理她。
草根是我现在唯一能获取到的能活下去的东西,我并不想分给别人。
可是看着她饿昏在我跟前,我还是将自己煮的草根水分了她一碗。
之后,我们俩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搭档。
大概是孽缘。
我竟然又遇见了陈随他们一行人。
路过一个小镇时,难得的遇上了一家大善人开棚施粥。
我和小雀儿排了两个时辰的队,终于各自分得了一碗清可见底的米汤粥。
小雀儿说我叫喜鹊,她是我妹妹,就该叫小雀儿。
我随她去了,却似乎无形中就多了份责任。
我们一转身,就与陈随迎面对上。
娟儿看见我,喜得尖叫出声:“陈随,是喜鹊,她们分到了粥。快,你把她的粥拿过来,给我,我要喝……”
我警惕地看了陈随一眼,拉着小雀儿后退数步。
粥不烫,甚至微微有点凉。
我几口就将粥灌下了肚。
可惜了,连是什么滋味儿都没尝到。
小雀儿有样学样。
娟儿明显气坏了,拽着陈随就打:“你看她,你看她……竟然把粥喝了……”
“那是我的粥……陈随,你得给我出头,你打她……”
我没想到人竟然可以坏到这样子!
我抬手就将手里的碗朝娟儿兜头砸下。
“啊……”娟儿躲到了陈随身后。
陈随抬起手,狼狈地躲开。
“喜鹊!”
我冷冷地看着娟儿:“你要不要脸啊?我们排了半天的队才分到的粥,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什么东西都抢,抢男人,抢吃的,怎么,现在是彻底不要脸了是吧?”
周围本就许多流民。
此刻都围了过来。
有曾和我一起排队,看完了全程的流民立马帮我说话。
“是啊,这两小姑娘瘦巴巴的,排了半天的队才得了一碗粥。这女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听见小姑娘的话没?抢男人抢吃的,怕不是这男的,是这姑娘的男人吧?”
“还真有可能……”
陈随脸上浮起愠怒,他一把拽住了我的手,就往我往僻静处拖:“喜鹊,我们单独说话。”
说着,他还狠狠瞪了周围人一眼。
围观的人没几个愿意管人家家里事的,一哄而散。
只有小雀儿跟了上来。
“你放开我姐……”
陈随狠狠甩开了我的手,嗤笑道:“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养个拖油瓶。喜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笑。”
我将小雀儿护在身后,“呸”了他一声:“要你管。”
娟儿跟了上来。
“陈随哥,她喝了我的粥,得赔我。”娟儿眼珠子一转,盯了我片刻,又道:“就要她头上那根簪子……”
我皱了皱眉,后退数步,不自觉地摸上了头上的木簪。
陈随也看过来,他淡淡开口:“喜鹊,你把簪子给娟儿。”
我摇头。
他沉了脸:“给她,这个簪子本来也就是我给你的。现在我不想给你了,你快给娟儿。”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陈随。
这个木簪子,是我及笄那年,他亲手雕好送我的。
我一直视若珍宝。
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连这个也要回去。
若说之前的事,已经让我对他灰了心。可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抱着些隐秘的希望。
总是在为他想借口开脱。
总是在说,一切都是因为娟儿。
实际呢?
陈随大步上前,直接从我头上拔下了木钗,递回给娟儿。
娟儿朝我挑衅一笑,转身直接将木钗扔到了地上,拿起石头直接将它砸断了。
“陈随哥,别人戴过的东西,我才不要。以后,你帮我再重新做一只。”
“好。”陈随看着娟儿,笑得温和。
我攥了攥手心。
突然就觉得,这钗子没了也好。
就在这时,我身边的小雀儿却突然就冲了过去,推了一把娟儿:“你个恶毒的女人,抢我姐姐钗子,你不戴又要抢过去毁掉,你怎么这么恶毒啊?”
娟儿踉跄着后退数步,并未曾摔倒。
可她还是捂着肚子脸上出现痛苦之色:“啊,陈随哥,我肚子疼……”
陈随一脸紧张地扶起娟儿:“你怎么样?”
“这丫头想杀了咱们儿子,陈随哥,你打死她……”
我紧张地将小雀儿护在身后:“陈随,小雀儿不是有意的。而且娟儿也并没有怎么样……”
我背在身后的手一直推着小雀儿,让她赶紧先跑。
向来听话的小姑娘,这一刻却怎么也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