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动了动嘴唇，又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

“什么？”我很不解，许昭一下哭了，泪流满面。她转过去，轻松的折了一截栏杆下来。

女孩哽咽着面向我，铁质空心管落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刺耳声响，

我第一次见她哭，我瞪大眼睛，不详的预感蔓延开来，“别……许昭！你过来……”

我慌到话都说不通顺，许昭却张开双臂，转而微笑起来。

“我走了哦。”

她从我眼前消失了。

楼下一片哗然。

事后报道应该是这样的：某学校高三学生因压力过大而跳楼。可事实远不止此。

高考快到了，我每天都在接受警局记录，母亲焦急的在家走来走去，“死也不挑个时候，你还怎么考试？”我把门摔上走了出去。

我是在场人，警察给我看了许昭的遗书，里面详尽的记下了她曾受过的伤害，那些人终究还是受到了处理，只是这代价太大了。

尸检报告显示了许昭身上无数的旧伤新伤，我看得泪流不止。

许昭的遗书对我只字未提，不，应该说是除开讲出那些伤害，其它什么也没有说。而最让人惊愕的，是许昭遗书里的杀人过程。

7

时间线拉的极长，很多事才有了答案。

为什么许昭会是那样的性格，除开曾对她进行身体攻击的人，还有她的继父。

母亲换了好几个男友，如今这个她很满意，觉得会是母女俩以后的归宿，于是结婚了。

母亲怀上了继许昭后第二个孩子，重新焕发了温柔的神色，“要给你生个弟弟了。”许昭少有的，好过的一段日子。

她生下孩子时，难产死了。

孩子很虚弱，养了几日后也断了气，家里只剩她和继父两人。开始时还没什么，后来继父就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经常殴打许昭，有时许昭洗澡他就撞门。
<
让我转到这所高中，原因只是她觉得我读的那所高中太乱，会影响我学习，而这几人证明，付钱就能来的学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很多年少时的围追截堵都很没有道理，往往因为一句话，一件小事，就有年少气盛的人生出事端。

而大多数的，会被称为，校园暴力。

我平静的推开门，“滚开！你难道还要来管她的事？”立马就有人呵斥我。我没动。

为首的女生转过来高高在上的看着我，“听说她小时候跟你住在一个地方啊，那你说她的母亲，到底是不是妓女。”她的表情像是一条吐信子的蛇，恶毒又冰冷，像要舔到我脸上来，闻言许昭抬头恶狠狠的盯着她。

因为我的干预，以及时间推移，“老师来了。”我没接话，和她们僵持了一会儿后我说。

“啧。”几个女生愤恨的骂着脏话，出教室前指着我，小声说“妓女的女儿也是妓女，难怪你转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她啊！”说完推了我一把，冷笑着走了。

我走进去，今天许昭把头发松松束在了脖颈后，已经乱的不成样子，白皙的脸颊上有红色的掌印。

“没事吧。”我把她面前的桌子扶起来，她的校服也很脏。

许昭不说话，扯起一边的嘴角，有点渗血，看上去蛮诡异的。“谢谢你了。”她开口了，淡淡的，像感谢的语气但没有表情。

她不等我说什么，就绕过我出去了教室，过了会班上人齐了，她才慢慢从后门走进来，几个女生立马用淬毒的眼神看着她。

许昭把头发放了下来，遮住了那个红色的巴掌，表情又恢复了往常的漠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没再找她，浑浑噩噩过了一天，放学铃一响，她就抓起包走了出去。

我担心那几个女生找她，于是拿她本子拿到一半，又急忙塞回去，也匆匆的跟了出去。

4

那天终究是没跟上许昭，我被打了一顿。

也如小说里一样，我走到一个街角就被扯进了一条暗

金色的太阳晕出她身体模糊的边缘，锈密密麻麻攀在破朽的铁栏杆上，她轻松一折，一截栏杆应声断裂。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来，风有点大，她的头发飞舞，在清瘦的肩胛上划来划去。

“我走了哦。”她是面带笑容的，张开双手朝后倒下去。

那样满足的表情，她的语气像只是简单告个别，像是以后还有无数次再见的再见。

我的不字说不出口，身体像机械驱动，僵硬地跑到那缺口处。

许昭飞起来了，然后像一只大鸟，轰然坠地。

1

我猛地坐起来，大汗淋漓。

“又做噩梦了？”妻子迷迷糊糊地问我。

“没事，对不起吵到宝贝了。”我一边轻拍妻子一边柔声哄着，待到她重新入睡后我又想起梦里的场景来。

已经不止一次。

许昭的脸又在梦里出现了，栩栩如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露出那张微笑的脸。

2

“许昭！你写的什么！”老师怒气冲冲走进教室，把一沓作业本重重的摔在讲台上，扑起一层灰。

前排的人嫌恶的捂住鼻子，被点名的人缓缓站起来，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

“这次作文的主题是爱，全班都写得很好，只有你写什么爱是卑劣不堪的？这种作文交到考场上只能是零分！还没出社会就这么阴暗，你以后再交这种作文上来就别上我的课了！”老师的眼睛瞪得很大，抽出许昭的本子朝她甩过去，许昭没接，本子砸到她头上，闷闷一声响，她这才慢慢弯腰去捡。

教室里静静的，只有老师老师在表扬优秀范文，还深情并茂的朗读了一篇：“爱是光，是希望，是我们的依靠……”

“嗤。”我离许昭很近，听见她笑了一声，很轻，但作文的主人也听见了，转过来恶狠狠地瞪了许昭一眼。

我也想笑，可我连爱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放学后。

“诶。”我喊住许昭，她收拾着东西
，抬起头来。

“我可以看看你的作文吗？”我说。她扬起嘴角，把头发别到耳后，“好啊。”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

“不过要写读后感哦。”

我一下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她见我没反应，又自己笑起来，许昭的头发只到肩膀，宽大的校服显得她更加单薄。“逗你的。”她抽出本子丢给我，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回到家，母亲一如既往的把所有东西准备好了，我看着她像仆人一样帮我换上拖鞋，心里涌上一股熟悉的厌恶。

沙发上坐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在我印象中，他只有在听到我的名次时会对我笑一笑。

饭桌上放着冷透的饭菜，显然他们又等了我很久，我看见背后笑僵了脸迎上来的母亲，“我去热一热”母亲抢在我前面拿起菜就要去厨房。

“不用了，我今天不想吃饭。”我转身把门关上，房间里很黑，我没开灯，这才是最舒服的时刻，拧开灯放出光明，就意味着又要面对一桌的教辅资料，房间里充满的永远只有书的印刷味。

我靠在门上坐了很久，门被突然打开，“你没写作业坐在这儿干嘛？！”母亲尖利的声音响起，我揉着被撞疼的手臂，她从来不敲门，我也纠正不过来。

她的脸丑陋又扭曲，凡是涉及到学习，她企图伪装的温柔就会消失殆尽。

她狠狠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拧着我“高三了！你坐在这儿干嘛，这会儿时间可以记多少个单词？！”她狠狠点着我的脑袋絮絮叨叨，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说着说着就要抹起泪来，我拾起地上的书包，“行了妈，我现在就去写。”已经多年都这么过来，逆来顺受成了习惯。

母亲愣了一下，还是默默退出去了，我边笑边走到书桌面前，我感到可悲。

摊开许昭的本子，她的字很漂亮，力度有些轻浅，可笔画分明。

和她的人一样。

我一字一句看下去，字里行间都隐匿着千丝
p>许昭一次在自己房间里忘了锁门，半夜惊醒发现继父气喘吁吁趴在她身上摸索。

许昭每天被恐惧笼罩，只能自己搬出去住，自己找黑店兼职赚钱，再也没法来上学。

继父又来纠缠要钱，还畜牲不如的在一个夜晚喝醉酒后，撬锁强奸了许昭。

看到这里我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许昭没有跟我讲过这些，她挣扎不了的时候，叫喊没人救她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许昭再也承受不了，终于在一个晚上回了家，一刀一刀把床上的继父捅杀，她在遗书里如实交代了这一切，平铺直叙的字句却透着地狱一样的恨意。

警察去找了尸体，听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想象不出许昭的心情，不知她一刀一刀刺下去时到底是解脱还是悲怆。

她曾经选择了反抗，反抗没用只能选择原谅，可世界还是把她逼到了命运的边角，她只能选择离开。

8

后来的我生活步入了正轨，正常读书正常毕业，离了那座小城，身边就没人再提到许昭这个名字。

我表现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身边还带着那个忘了还给许昭的本子，而以后也没有机会还了。

我的所有过去，所有伤痛如今都只有这个本子知道，我再也没有勇气翻开。

再后来我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母亲给我挑了各方面都不错的女孩，我爱她吗？一定不的。

连面都只见过几次的女孩成为了我相携一生的妻子。她爱我吗？不知道，或许以后会吧。

我的一切都按他们期望的样子发展，事业有成，娇妻在旁。

多少人羡慕不已的生活，轻而易举到了我手中。

没有人问过这是否是我想要的。

我总觉得许昭的灵魂就藏在我的身体里，我常在夜晚梦到她，每一个她在的场景。

9

我拧开夜灯，蹑手蹑脚的去书桌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里面躺着许昭的本子。
<
万缕的黑暗和压抑，看得我喘不过气，我明白了为什么老师无法接受的原因。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文字，光明与希望为底色的教育体制下，需要一批乐观自信的学生，许昭是与她们，他们相反的人。

小时候我与许昭住在一条巷子里，后来父母离婚，她随母亲去到另一条巷子，她那母亲是什么样的作风，男人换了又换，流言从这里又传到那里。

更小的时候，父母有时出门，我得空可以溜出门玩玩，那时的我和许昭还拥有滑滑梯的自由。

我对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街坊邻居都说，是因为忍受不了她母亲的脾气。

那时许昭牵着我，看着家里面发疯摔东西的母亲不知所措，她本来是邀请我去她家吃饭的。她冲上前抱着母亲，母亲却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是个小贱种，你爸爸才离开你的！”

“爸爸走了？”许昭小小一个坐在地板上，呆住了。我走也是不走也不是。

那样小的一张脸，充满灰败的神色。没有哭喊，只有断线珠子般的眼泪。

后来我被父母抱走，那是我见许昭的最后一眼，她要把这辈子的伤心都从眼眶流干。

后来她们就搬走了，我只在大街小巷的店铺外看见过她，打工挣学费，头发总是长了又短。

后来换学校，在班上又遇见她，长高了一些，眼底的神采却更淡了。

在作文里，我看到了一个溺水的人，她没有呼救，这个溺水者飘浮在水的中央，水面无边无际，她出不去。

3

事情出在第二天，我听到空教室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许昭在里面。“不过是个学都上不起的可怜虫罢了，还要卖头发赚钱，竟然嘲笑我？”为首的是写作文的女生，许昭坐在地上，被一只脚踩在膝盖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几个女生均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平时老师一来她们就把校服裹上，这是一所以升学率闻名的学校，当初母亲找了无数关系，铁了心要
p>我终于翻开看了一遍，本子已经很旧，我像是在和十八岁的许昭对话。

我问她恨吗，她让我问问自己。

十八岁的许昭作文里写：“爱就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乞求，若它必须这样存在，不如结束这一切。”

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句话，畸形的爱给许昭带来的不可磨灭的苦痛，我才明白。

原来是这样，原来溺水者是尝试过呼救的。

我一直以来的沉默，一直以来的中立，都是我在蒙蔽自己，这从来都不是有益于她的，而是我自己！

我想起坠落之前的许昭，最后一句无声的，嘴型一张一合，原来是：“谢谢。”

记忆里金黄的太阳终于沉没，窗外惊雷一声。

原来我和她不是相像而已，许昭是我，我们就是许昭。

她早明白了一切。

若世界一直会是这样，她谢我还会十年如一日的，替她悲哀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