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腕上的手串，仔细瞧见了珠子上的花纹。

是一个篆体的“玥”字。

心中刚刚涌现的那点欢愉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从四肢百骸升起的寒意。

“阿怜，你是不喜欢这条手串吗？”

见我没有说话，裴敬行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摇头，掩饰好自己的心情，顺势依偎在他怀里。

“夫君，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裴敬行身体明显一僵，有些心虚地笑道：“你瞎想什么呢？”

“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日，阿怜，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

裴敬行说得有多真挚，多浓情蜜意，我就觉得有多讽刺。

我叹了口气。

“我有些困了，你还要读书，就先去书房吧！”

我直接下了逐客令，也不等裴敬行作何反应，直接倒在了床上。

裴敬行可能是觉得我今日有些反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了房门。

他的贴身小厮就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连忙凑了上来。

“公子，公主来了。”

紧接着，秦玥那道甜腻却带着阴毒的声音响起。

“裴郎，听说今日是你夫人的生辰，我来送个礼物。”

裴敬行的声音瞬间充满慌乱。

“你怎知今日是她生辰？”

“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秦玥拆开了包裹，一只胳膊勾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

“是我的肚兜啊……刚刚你不是喜欢得紧吗？”

裴敬行身上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不见，笑出了声。

“这礼物真是别出心裁。”

随后，他顺势搂住秦玥，将人打横抱起，去了他的书房。

我站在门后，像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一样，看着这两个人。

直到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内，我终于忍不住干哕出来。

这些年裴敬行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君子风范。

就连行房事的时候，他都是平淡的，好像在完成什么任务。

多一次都不愿。

我从不曾想过，他面对别的女人会是这副面孔。

我终于明白，五年过去了。

裴敬行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家道中落的贫寒士子。

我也不是那个受伤落难，被人怜惜的刺客。

天光大亮，我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裴敬行亲自煮了面，留了一张字条，说自己去了书院。

我捏着字条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秦玥正在吃着那碗面。

见到我，她不慌不忙地喝干净了碗里的汤，随后嫌弃道：“真难吃。”

“昨日是你的生辰，本宫特意准备了礼物。”

此刻她像一只蛊惑人心的女妖，又好似悲悯世人的神仙。

只是她始终是轻蔑的。

秦玥拿出一本画册，塞到我手里。

强迫我翻开。

画册的第一页就是她和裴敬行在寻欢的场面。

“本宫知道你们夫妻间的房事总是不和谐，特意命人画了相册，送给你。”

秦玥起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

“男人是要讨好的，你要知道他最喜欢什么。”

“画册里我特意做了朱批，都是我和裴郎试出来的，他最喜欢。”

她打量着我，随后捂嘴笑了出来，“瞧你这寡淡的样子，难怪裴郎总和我说，你在床上无趣得很。”


“原本想着让你好好学学，可惜，你没什么机会了。”

她得意地看着我，眉眼间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我盯着她昳丽的脸，心中一片死寂。

腹部突然传来阵阵疼痛，我捂着肚子弯下腰，靠在柱子上。

腿间隐隐有些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秦玥看着我的表情逐渐变得慌乱惊恐，随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只觉得小腹火烧一般灼痛，全身无力。

裴敬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坐在一边守着我。

见我醒来，他急忙凑了上来，却欲言又止。

“郎中说你怀孕了，只是……小产了，是吗？”

我颤抖着声音问他。

裴敬行沉默地低下了头。

“都怪她！

都怪秦玥！

裴敬行，孩子没了，都是因为秦玥！”

我失去了理智，抓着他的衣领用尽力气摇晃。

试图将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泄出来。

裴敬行抓住我的手，钳制着我，言语间都是愤怒。

“许怜，是你自己不注意，连怀孕了都不知道，现在为何要怪别人？”

我停住动作，红着眼睛看着他。

“你是说，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她秦玥就没有一点责任？”

“裴敬行，你的良心呢？”

我浑身发抖，好像跌进了万年寒冰的深渊，连带着把心也摔碎了。

裴敬行甩开我的手，敷衍道：“你刚没了孩子，现在情绪不稳定，指摘公主的话不要再说了。”

“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说罢，他拂袖离去。

我坐在床上，透过房门看向院子。

秦玥站在院子里，脸上写满了无辜。

裴敬行走到她面前，将她搂进怀中，轻声安慰着。

我像个被丢掉的垃圾，独自在角落里腐烂发臭。

曾经希望爱我的人会回头看我一眼。

现在才明白，根本没人爱我。

我在家躺了一天，哭了一天。

裴敬行跟着秦玥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傍晚十分，他端着熬好的药进了门。

见我惨白着脸躺着，他的脸上都是悲伤和心疼。

“阿怜，把药喝了。”

我并没有动，只是木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幔。

裴敬行放下药碗，叹了口气，俯身把我抱在怀里。

“阿怜，我知道孩子没了，你很难过，但我也有苦衷……”我转动了一下眼睛，冷漠地看着他，“知道了。”

他脱鞋上床，将我紧紧地抱住。

“我看家里的东西好像少了一些，你是拿去换钱了吗？”

“马上放榜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就不用为了钱发愁。”

“阿怜，这些年辛苦你了，我必不会亏待你。”

……他自顾絮叨着，说到动容的时候，哽咽了几声。

我只是厌烦地闭上眼，思索着假死之后如何生活。

放榜之日到了。

由于身体原因，我没有陪着裴敬行去看榜。

独自一人在家等着安排好的刺客来杀我。

我和兄弟们计划好，安排一个人假扮我的身份，“杀”掉我。

在出殡前再把我替换出来。

随后隐姓埋名去外地游历一段时间。


却没有出面阻拦，为我说一句话。

我的心仿佛被千百根利剑刺穿，疼得我无法呼吸。

裴敬行，我要放弃你了。

我的手心因为地上砂石的摩擦，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

额头也挂了伤口。

阿若看见连忙跑来扶起我，将我送回了家。

今日是我的生辰。

也是我第一次遇见裴敬行的日子。

那时我刚完成任务，被人追杀。

情急之下躲进了裴敬行的草屋，惊扰了正在苦读的他。

见我浑身是血，他并没有惊慌。

他将我藏在床底，转身独自面对那些追兵。

哪怕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被刀架着脖子都没有把我供出来。

我活了二十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把我护在身后。

那时他身形单薄瘦弱，虽然满身书卷气，但是看着有些困苦。

唯独脊背挺得直直的。

他说：“读书人自有风骨，今日你落难，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就落井下石。”

这句话直接撞进了我的灵魂。

伤养好后，我换了个身份接近他，只为嫁给他。

为此我不惜得罪刺客堂内的一众兄弟。

到头来，却换来了裴敬行的负心。

我去了刺客堂，接下了秦玥的定金。

回家收拾自己的东西。

家里最多的就是裴敬行的书，其次是这些年我给他添的衣物。

我总觉得他读书辛苦，要准备好所有的东西。

好让他专心读书。

以至于现在，自己的衣物只有一小箱。

距离放榜还有三天，我计划在这一天假死脱身。

黎明破晓，原以为裴敬行今夜不会回来。

没成想他推门而入。

“我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特意和老师辞行，赶着回来给你过生辰。”

他拿出一条珊瑚手串，戴在我的手上。

看见我身上的伤口，他的眼中满是疼爱和怜惜。

拿来伤药轻轻抹在我的身上。

“娘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如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我照看你，省得你总受伤。”

屋内一片静谧，我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五年了，每一年的生辰他都没有缺席。

这似乎已经是他的习惯。

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味出卖了他。

还记得我们成婚的第二年，那时他身上分文没有。

为了给我过生辰，他背着我去码头扛了一个月的沙包。

原本白嫩修长的手变得满是伤痕和血茧。

买好礼物之后，他走在路上被几个盗匪抢了。

我赶到的时候，他正被那几个盗匪堵在小巷子里，身上都是伤。

见到我，他把怀里的礼物塞到我手中，咧着满是鲜血的嘴，笑着看我。

“阿怜，你的生辰礼，我护住了。”

那天我哭得很厉害，心疼得无以复加，把他抱进怀里。

他颤抖着手，将染了血的簪子插在我的头上。

“娘子，待我高中，我定将世上最好的珠宝献给你。”

我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

只愿裴敬行高中状元，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现在他马上就是最年轻的状元郎，怎么就变了心呢？


我接过那些肉馒头，手心的伤被他看到了。

裴敬行立刻十分紧张地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满眼担心。

“娘子，你这手是怎么弄的？”

我连忙抽出手，只说自己不小心。

隔壁大娘正好推着车准备出摊。

看见我们俩站在门口，笑着道：“裴举人又去给自家娘子买早饭了！”

“你们两口感情这么好，真是羡慕啊！”

对门的王婶子抱着一盆衣服，也接了话。

“现在多少读书人高中就抛弃了原配夫，裴举人肯定不会！”

“我看你们两口子成婚五年，还这么腻歪，以后好日子在后头呢！”

裴敬行耳朵有些粉，看着好像有些羞赧。

“阿怜供我读书，这些年很辛苦，待我高中必不会学那些负心之人！”

他的话含情脉脉，掷地有声。

若不是昨夜我亲自看到那一幕幕，就真的信了。

我并未说话，只是默默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他的衣服整洁如新，头发也束了起来。

若不是身上那股淡淡的脂粉香气，还真的像是去晨读了。

我仔细闻了一下。

脂粉的味道有些陌生，绝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我有些讥诮地看着他那双深情的眼睛，找不出一丝心虚和欺骗。

好像昨夜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掌心传来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些都是裴敬行演出来的戏码。

既然他想让我死，这笔钱我为什么不赚呢？

我想了一整天如何假死脱身。

一直到夕阳西下，我从绣房内出来，都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

远远地就看见秦玥站在门口等我。

她缓步走向我并未说话，只是用懒散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盯着她看了半晌。

秦玥身边的侍女递给我一张字条。

告诉我裴敬行这一整夜都不会回家。

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是裴敬行亲笔写的。

秦玥眼神轻蔑，仰着头用鼻孔对着我。

言语间都是上位者的不屑。

“本宫今晚邀请裴举人谈论诗歌，你不必等了。”

“你应该明白，本宫看上你的夫君，是你的荣幸，记得来公主府叩头谢恩。”

见我不说话，秦玥冷哼一声，“我与裴郎是青梅竹马，你不过是他落难时的依仗罢了。”

“本宫现在和你说话是在抬举你，他日你若转世投胎，也该记得本宫的恩惠。”

我惨白着脸，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刚要出言反驳，就被秦玥身边的婢女一脚踢在了腿弯。

“还不跪下叩谢公主恩典？”

她们强按着我，逼迫我重重磕了三下头。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破了，眼前一阵阵眩晕，额头上挂着一些湿热的液体。

秦玥见我这副可怜狗的模样，满意地转身上了马车。

我趴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

马车里有一个男人。

秦玥在马车旁还没站稳，就被那个男人紧紧抱住。

他俯身在秦玥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随后将人抱上了马车。

我看清了那张侧脸，是裴敬行。

原来刚才的种种，他都看在眼里。


我从刺客榜首的位置退隐之后，嫁给了一个穷书生。

成婚五载，裴敬行科考的一应开销都有我负担。

我的积蓄即将见底。

为了让夫君安心准备殿试，我决定重出江湖。

回到刺客堂的当天，我就收到了一个重金任务。

我展开纸条，看到上面的字，浑身冰凉。

“刺杀裴敬行的夫人，酬金五百金。”

而那字条上的字迹，赫然是裴敬行的。

我紧紧握着字条，坐在屏风之后，浑身发抖。

屏风上映着人影。

在等待我的答复。

“为何要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我压低了声音问道。

屏风对面的两个紧密依偎的人影忽地叹了口气。

“自是夫妻离心。”

是裴敬行的声音。

我死死攥着拳头，竭力忍着哽咽，呵笑一声。

“我从不杀老弱妇孺，这笔钱我赚不了。”

泪水满满聚集在眼底。

自从和裴敬行成婚，家中一应开销都是我在负责。

他只管好好读书，在书院里准备科考。

我清楚家中现在有些拮据，不然也不会出来重操旧业，做这种杀人的行当。

所以，如此高昂的酬金他是怎么弄来的？

见我不答应，对面的那个女人叹了口气。

“既然先生不愿，那我们只好明日再来。”

“我没什么耐心，希望明日先生就会考虑清楚。”

说罢，他们起身出了门。

我看着屏风上两道越来越长的影子，狠狠咬着下唇。

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我想不通为什么裴敬行要杀我。

于是一路跟着他，到了一个别院。

刚进院子，两个人如胶似漆，边吻边向屋内走去。

我趴在房顶，听着里面的动静。

“裴郎，方才你的话怎么那么少？”

女人的声音像是浸泡在蜜里，听起来甜得发齁。

但危险十足。

“有你在就足够了，我全听你的。”

裴敬行带着情欲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水声。

女人娇喘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你是不忍心吗？”

“你若是不忍，我可以换个方法杀了许氏。”

女人的语气森然，虽然带着笑意，却更让人浑身发冷。

“我与许氏早就没了感情，”裴敬行低声道，“你莫要疑我。”

“我当初娶她也只是为了钱，让自己安心科考。”

女人娇笑道：“你还真是没变，还是这么自私。”

“不过我喜欢。”

裴敬行轻笑道：“今夜，我就是你的……”随后是一阵黏腻的暧昧声。

我趴在房顶上，将这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屋顶的瓦片被我捏碎，掌心一片鲜血淋漓。

借着瓦片的缝隙，我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长相。

心中一凉。

原来是裴敬行的青梅竹马，当朝公主，秦玥。

难怪裴敬行会舍下我。

我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着手心的疼回了家。

裴敬行是在天亮以后才回来的。

他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见我出来，笑着把我拥进怀中。

和以往任何一个清晨一样。

“娘子，我晨读回来，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肉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