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八道什么？！”

季盛下意识吼道，他自认为没有亏待季烨，但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他的声音高了不少，垂头不耐烦的用光脑预约了几个机械师：“我联系了几个最好的机械师，他们最擅长制造假肢，会让你重新站起来。但是，等会儿检察官过来时，你必须把证词收回，不准说任何对小旭影响不利的话，听明白了吗？”

这是在施恩，还是在威胁？季烨轻扯了下干裂的唇，连笑都没了力气。

他的内脏都碎干净了，如何能修复？

“出去。”他冷冷道，“我只会向检察官说出事实。”

这次实战，季旭一个机甲科新生，非要和他一起去，偏偏季家人也支持。

他只能尽全力保护季旭，在虫族来袭时，扣押了季旭的机甲，让他待在后方安全区。

谁想季旭却偷偷跟了过来，在虫族偷袭他们时启动防御，把他挡在了防御堡垒外。

他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虫族，子弹耗尽，退无可退时，只能自爆机甲。

本来，趁着机甲自爆的冲击波，他还有逃命机会，谁知季旭竟然从堡垒内向他开枪。

那一枪正中他的大腿，导致他的速度慢了一步，被自爆的机甲炸成重伤。

季旭的这个行为已经不是坏不坏的问题了，一旦虫族攻下堡垒，对人类造成的灾难是难以估量的。

这是背叛人类，是叛变！

这种人绝不能留在联邦军校！

见季烨不肯更改口供，季盛只以为他还在嫉妒季旭，顿时失望道：“季家对你不薄，如果没有我们，你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们当初就不该把你这种流着下贱血液的难民接回家！”

病房内寂静了一瞬。

“大哥。”

季烨唤道。

一句“下贱”让他彻底的死了心。

他衰竭的器官已经走到了极限，语气却无悲无喜，“书阁里，有一份毕业礼物……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东西，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再也不要和你、和你们季家有任何关系。”

生命逝去时，他隐约察觉到脖颈处的护身符正拼命发出阵阵暖意，似乎想挽留他的生命。

这是养母在去世前送给他，保佑他平平安安的晶石项链。

可其实，这个项链也本该属于季旭。

他什么都没有……

就连死去，也不会有人为他难过。

“季烨！”

耳边隐隐传来季盛惊惶的喊声，季烨却睁不开眼睛了。

被收养的这十年，他虽然从未走进季家人的眼里，却也有了足够的温饱。

所以，他不恨季家。

他落得如今的下场，只是因为他不是能获得幸福的那个人。

不被任何人期待，也不被任何人在意，既然这样，干脆就让他这么消失吧，这样活着……真的很累。

炮火的轰鸣声惊醒了季烨。

他睁开眼，忍住头痛向声源看去，正好看到几架老式机甲正朝着远处攻击。

那是八年前淘汰的v2款机甲，怎么还有人在使用？

而且这是哪里？他不是刚死在病床上吗？

季烨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摸向刺痛的头，却发现整个掌心都是血，而他的手也小的出奇。

不仅是手，他整个人都变小了，脏兮兮的身体瘦骨嶙峋，手脚极细。

忍痛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正和一群满脸惊恐的难民拥挤在一处，而不远处星盗正肆意在废墟之间屠杀难民。


竟然要交给卓清焰吗？

魏书礼打了个寒颤，心里向众叛徒们投以最深的怜悯。

卓康回去的路上还不忘给卓烨打视频，高高兴兴的表示自己要回来了。

卓烨现在没有自己的光脑，但人一般都在卓晟身边，看着投影内健健康康的卓康，他端正的坐在桌前，乖巧又高兴的道：“我等你回来呀。”

卓康只觉得卓烨的两颗黑眼睛小勾子似的勾着他，每眨巴一下他的心都要跟着颤一颤。

“烨烨太可爱了，快给我抱一抱！”

就看卓康跟个变态似的对着空气啾啾一通亲，可惜还没亲两口眼前的画面突然变成了卓晟冷淡的脸。

卓康立刻变脸，满脸嫌弃的道：“哥你干什么抱走烨烨，快把人抱回来！”

卓晟眼里的嫌弃比他还浓，一边把卓烨抱的更远，一边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要回来了，原定的计划时间难道不是一个月？”

“事情都解决了我当然就回来了。”卓康得意洋洋的道：“你想背着我独占烨烨是吧，我告诉你，门都没有，老子回来了！”

说着他还冲卓晟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来。

卓晟一想到自己和卓烨单独相处的时间直接减了一半，脸色更加难看，“烨烨还在呢，你说话文雅一点，带坏小孩子了怎么办？”

话音落下，还能听到卓烨在一旁用他稚嫩的声音故作成熟道：“我不学。”

这下卓晟也没绷住，两手一起对着卓烨的脑袋揉揉捏捏道：“太乖了，怎么能这么乖，快给大哥捏捏。”

卓烨也不反抗，头发都被揉的乱糟糟了也没有半点要挣扎的意思，只是继续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望过来，偶尔还稍稍的歪一下头。

卓康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好，欺负他捏不着是吧，等他回去直接抱了烨烨就跑，开着军舰去别的星系，看他哥怎么追。

不过想到这，卓康一下子记起来了自己临走前讨论的事，“对了哥，你有问烨烨他希望被谁照顾吗？”

卓晟正呼噜卓烨脑袋的手一顿，微凉的眼底黯淡了几分。

他之前一直没敢问卓烨这个问题，就怕卓烨会选择卓康，毕竟是卓康先找到卓烨的。

现在听卓康提起来，他也不能继续装忘记了，抱起卓烨在腿上，又问了一遍，“烨烨希望以后我们谁来照顾你？”

卓烨愣了愣，有些不解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见两人都眼神灼灼的看着自己，他细小的眉毛皱起，轻轻捉住了卓晟的衣袖，仰起头道：“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一定要分开呢？”

微弱且稚气的声音浸着隐隐的难过和不安，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家人为什么一定要分开。

他一开口，卓晟才意识到他们一家人分开住太久，竟然忘记了大家原本就是住在一起的。

“你说的对。”他失笑道：“你回来了，我们的家也回来了，我们应该一起照顾你才对。”

抬头看向投影中的卓康，“你觉得呢？”

卓康似乎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提出异议，反而顺从的开口道：“那就一起住吧，我可舍不得让烨烨难过。”

可卓康略为复杂的表情看在卓烨眼里，却一下子令他忐忑了起来。

他是希望大家能住在一起没错，可卓康他们应该已经习惯分开住了，他的提议是不是让他们感到不快了？


“你去换，烨烨不用。”卓晟淡定道：“烨烨交给我照顾就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卓康：？

你这洁癖还双标？

其实倒也不是卓晟双标，在卓晟眼里卓烨香香软软干干净净的，根本就不需要再洗一遍澡。

见卓康还瞪着自己不动，卓晟浅浅的扬了下唇角，狭长的眸子微敛，神情一点点的温柔起来，“要我请你出去吗？”

卓康打了个哆嗦。

他别的不怕，就怕他哥发飙，想想以往被揍的悲惨经历，他咬咬牙站起了身，还不忘安抚卓烨道：“别怕，我很快就回来，给我狠狠的吃，把大哥吃穷最好！”

看他不情不愿的离开，卓晟淡笑了一声，摘了手套，拿起一块点心亲自递给了卓烨。

卓烨正拘谨着，见自己不拿点心卓晟就不收回手，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像只小松鼠一样轻轻的在点心边沿处咬了一口。

细腻酥甜的味道在入口后立刻扩散开来，舌尖的味蕾被打开，好吃的他的眼睛都晶亮了几分。

见状，卓晟道：“喜欢吗？”

卓烨用力点头，抬眼就看卓晟一改之前疏离冷硬的神色，微侧着头，撑着下颌眉眼带笑的望着他，温柔到了极点。

他愣了神，不知不觉间就把手里的点心吃干净了。

“再来一块？”卓晟又递过来了一块。

这次卓烨并没有接，他摇摇头，想把剩下的点心都留给卓康。

可卓晟何其敏锐，很快察觉到了卓烨的想法，当即道：“你二哥的那一份我留着了，你放心吃就好，这些都是给你的。”

“我吃一块就够了。”卓烨连忙道：“这些应该很贵吧？”

现在这个时代，食物的种类越来越稀少，这些好吃且香气浓郁的点心价格绝对不低。

“不贵。”卓晟见卓烨紧张兮兮的摆手，只觉得可爱，忍不住笑道：“我要是能被这点点心吃穷，那只能说我太没用。”

卓晟都这么说了，卓烨也无法再拒绝，只能轻声道：“谢谢。”

气氛缓和了一些，卓晟这才开口道：“之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等卓烨开口，他继续道：“我以后保证，绝对不在你面前对阿康动手，好不好？”

卓烨完全没想到卓晟会这么说，下意识看过来。

就听卓晟道：“其实我和阿康平常的相处就是这样，我教训他，并不代表我讨厌他。”

卓烨却不能理解，“可是被打了会很疼。”

听到这话，卓晟微不可察的眯了下眸子，无法想象到卓烨经历了什么才会下意识说出这种话。

他要怎么弄死那个敢对卓烨动手的东西才好？

收敛情绪，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二哥入学的第一天，就把学校的英雄雕像用炮轰了，甚至还想炸学校，被我揍了一顿才老实，不把他揍老实了他根本不长记性。”

炸、炸学校？

卓烨呆住，完全不知道卓康还有这样的一面。

卓晟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也时常会和他正常切磋，这已经是我们之间的相处习惯了，并不带任何恶意，这下你能明白了吗？”

卓烨回想起卓康差点被打时那并不在意的态度，终于明白了卓晟的意思。

卓晟和卓康之间有自己的相处习惯，并不是厌恶卓康。

卓康和他不一样。

原来真的是他误解了卓晟。

他连忙无措的想要道歉，却见卓晟朝着他伸出了手，声音清冽又带着几分忐忑：

“那，我现在可以抱一下你吗？”


这个场面……他是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星盗们曾在联邦外发起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导致上千难民死去。

而他之所以能被季家关注到，是因为他是这场屠杀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

耳边传来细碎的哭泣声，他回头看着那些藏在父母怀里不过几岁大的孩子，那些曾被他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个藏身之处很快就会被星盗发现，而眼前的这些人会全部死去。

令人作呕的惨烈景象在季烨眼前划过，他闭上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候。

但和曾经不同，曾经的他只是个孩子，现在的他却拥有着军人的灵魂。

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这样无力的死去。

扶着废墟旁断裂的钢筋，他摇摇晃晃的起身，抱起附近一名死尸怀里的枪，从断壁残垣的缝隙之间观察着星盗们的动向。

见星盗朝这边扫荡而来，他立刻朝着和难民藏身地相反的方向跑去。

“谁？！”

星盗听到动静，一声厉喝，才看到一个拿枪的小孩子。

孩子停在他们的不远处，手里拖着一把比他身长还长的激光枪，连枪都抬不起来，却似乎想要对他们射击。

“哪里来的傻小子？”

星盗们大笑起来，正笑话季烨的不自量力，身旁的机甲却倏的传来了爆裂声。

只见季烨不知什么时候俯卧在地，精确瞄准V2机甲的能源装置，眼神晶亮坚定，连着三枪下去，三架三米多高的机甲立刻报废。

但就算有地面做支撑，季烨也被枪的后座力震得不轻，双手颤抖，鼻腔内都冒了血。

星盗大概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被一个孩子伤到！

“真他妈疯了！”

这对将人命视为草芥，总认为自己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星盗来说简直就是不可置信的耻辱！

见季烨打完人就弃枪逃跑，众人哪还顾得上理会什么难民，纷纷朝着季烨追了上去，并发狠的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季烨本就是要引走星盗，此时目的达成，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疯狂逃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飞快的计算着时间。

他记得他当初是中弹昏迷，倒在了烧焦的死尸下才逃过一劫。

在他得救时，清晨的第一缕光照了过来，同时来的还有联邦的救援人员。

当时星盗们已经被赶出去了，按照时间推测，应该在天亮前的一到两个小时联邦的救援人员就能赶到，他只要再撑一会儿就好。

只要能换到更多人活下来的机会，就算搭上自己的这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体弱的身体在大量出血后早已经到了极限，在逐渐沉重的喘息声中，他被星盗们的炮火轰出了几米远，再也站不起来了。

然而就这时，乌黑的云雾之间出现了一架巨大的飞艇，对着地面的星盗就是一通扫射。

救援来了。

他做到了。

人们总是喜欢为死亡赋予意义。

或许是牺牲，或许是荣誉，或许是耻辱。

可已经死过一次的季烨却知道，死亡仅仅只是孤独而已。

无能为力的坠身于没有底的深渊，抓不住流逝的生命，化为渺小的尘埃，空洞、无助，没有任何人能帮他。

好难受。


她不想让卓烨看到她崩溃落泪的样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哭声，但卓烨还是发现自己的脸颊多了潮意。

和想象中的严厉不同，苏千随对他很温柔很温柔，怀抱也好温暖。

也许是母子连心，他能切身感受到苏千随的难过和喜悦，这种复杂陌生的情绪令他也咬紧了唇。

原来这就是母亲啊。

他从未感受过这些。

收养了他的养母精神失常，每次看到他都会喊他“季旭”。

为了安抚养母的情绪，他在养母面前不能哭，不能闹，不能说话。

他的全部价值就是乖巧的坐在昏暗的病床旁，像个瓷娃娃一样露出笑就好。

现在被苏千随抱住，他觉得自己也应该高兴的笑才对，找到了亲生母亲，这是多开心的一件事啊。

可他此时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

他紧紧攥住苏千随的衣袖，一向坚强到什么事都要自己扛的他，此时却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受到的那些欺负。

委屈不受控制的涌上来，他努力遏制情绪，却怎么忍都忍不住。

“母亲。”

他开口，像是哀鸣般哽咽出声。

他在外面吃了好多苦，被好多人欺负。

他吃不饱饭，总是饿肚子，收养他的家人也不喜欢他。

他怕疼，可每次超负荷训练的时候身体都好疼。

他孤独的死去时，也没有人在意他。

他真的好辛苦。

曾经一直埋在心里难以忍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倾泻口，卓烨紧紧攥着苏千随的袖子，两辈子第一次这样不受控制的大哭，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的委屈。

但当委屈都哭出来之后，他依旧不愿将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说出来让家人们担心。

只是在心里发泄，他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见苏千随慌了神的哄着自己，他用力擦着自己的脸，哪怕怎么都擦不干净眼泪，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谢谢您。”

谢谢您让我出生。

谢谢您一直没有放弃我，还欢迎我回来。

他笑起来，明明还时不时的抽噎一下，却笑的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现在他不再是替身了，他是卓烨，是有自己家人的卓烨。

在场的众人看着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却更加心疼。

卓晟想帮卓烨擦擦脸，可看着自己手上遍布的伤痕，又收回手，不情愿的让卓清焰帮忙。

卓清焰都不用卓晟说，很快上前仔细的擦了擦卓烨的脸，轻笑出声道：“烨烨都哭成小花猫了，鼻子也红丢丢的，回去给你棉花糖吃，先不哭了好不好？”

卓烨发现自己竟然被当成小孩子哄，立刻不好意思的涨红了脸，很丢人的把脑袋藏进了苏千随怀里。

但又没忘记卓清焰的话，顿了两秒还是稍稍抬起头，飞快地哑声道：“要吃。”

棉花糖是什么？听起来就好好吃的样子。

看他这样众人立刻笑了起来，卓康已经蠢蠢欲动的准备去把帝都的糖果店连根拔起，挨个儿摆在卓烨房间门口任他挑选。

与此同时最后一只虫族被卓康带来的人击碎，卓晟听着虫子惨烈的尖叫声，皱眉，“快带烨烨离开这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众人没有意见，苏千随抱着卓烨走上飞艇，怎么都舍不得放手，满心都是怜爱。

没什么是比她丢失许久的孩子愿意喊她母亲更让她感到感激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