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小说 其他类型 贵女楹门完结版小说孙成旭陆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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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如晤

    男女主角分别是孙成旭陆婉瑜的其他类型小说《贵女楹门完结版小说孙成旭陆婉瑜》,由网络作家“今朝如晤”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锦衣华服的男人仰着头只是在魏国公府那蒙尘的匾额上沉沉落了一眼,桃色透过绿荫,他眼角斥着凉薄,对一个早就落没的府邸激不起半分的情绪:“秦徵请见魏国公夫人。”文质彬彬、不卑不吭,只是微微退后的脚步足见此人并不想与魏国公府有过多的交涉和干系,他挺直了脊背,饶是日华也能映衬出男人眼底的自负和疏离。如果他不是对着陆以蘅说的话,显然,他将这从斑驳铜门中走出的荆钗布裙的姑娘当成了陆家的丫鬟。陆以蘅不气恼,她随手抓了下耳畔的蜿蜒长发:“母亲长久卧病在榻不便相见,你要找的,是我陆以蘅。”男人一愣,他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如杂役般提着水桶走出魏国公府的丫头,竟然就是,南屏陆家的,小小姐?“你是陆以蘅?”他眉头深锁,眼瞳里皆是诧异,看到那姑娘点点头,...

章节试读

锦衣华服的男人仰着头只是在魏国公府那蒙尘的匾额上沉沉落了一眼,桃色透过绿荫,他眼角斥着凉薄,对一个早就落没的府邸激不起半分的情绪:“秦徵请见魏国公夫人。”文质彬彬、不卑不吭,只是微微退后的脚步足见此人并不想与魏国公府有过多的交涉和干系,他挺直了脊背,饶是日华也能映衬出男人眼底的自负和疏离。
如果他不是对着陆以蘅说的话,显然,他将这从斑驳铜门中走出的荆钗布裙的姑娘当成了陆家的丫鬟。
陆以蘅不气恼,她随手抓了下耳畔的蜿蜒长发:“母亲长久卧病在榻不便相见,你要找的,是我陆以蘅。”
男人一愣,他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如杂役般提着水桶走出魏国公府的丫头,竟然就是,南屏陆家的,小小姐?
“你是陆以蘅?”他眉头深锁,眼瞳里皆是诧异,看到那姑娘点点头,唇角落出一丝不需要遮掩的讪意。
“秦大人,有话请说。”陆以蘅见惯了旁人的戏谑讥讽,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一个世家子弟身上,索性将水桶提到一旁舀着花瓢泼出一凛清泉井水,水滴穿透过云层树荫,她在等男人开话儿。
秦徵对于这姑娘的目中无人有了愠意,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陆以蘅说“秦大人”,显然,压根也就没将他当成指腹为婚者:“既如此,秦徵就直言不讳了,太皇太后曾经有言,只要铜雀金珠重归盛京,你我便定成婚之日,不知金珠,现在何处。”他朗声言辞,似无任何推脱之意。
陆以蘅闻言直起腰身抬手抹去额上细汗,男人的话没什么破绽漏洞,方面俱到还很好听,只是昨儿个她闹了阅华斋,铜雀金珠不在她手秦徵早知,偏还要来作一手好文章,陆以蘅可就不太舒心了,要她说来,这个男人的确眉清目朗、气宇轩昂,可饶是你一眼便也能觉得他不好相处、不好应付,因为他的清高傲慢都居高临下、正大光明。
对付这般故弄玄虚又自视甚高的男人,就不该顺着他的弯子进套儿,所以陆以蘅耸了耸肩,简而言之。
“丢了。”好像有些无辜惋惜,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什么?”
“丢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不耐。
秦徵这回是结结实实的怔了半晌:“那是太皇太后交托你我两家的信物,婚姻大事,岂可儿戏!”锦衣华服染上三分迷惑七分勃然,可当那个不修边幅的姑娘用着大惊小怪的神色望过来时,秦徵顿觉,自己似才是被下了套儿的人。
“秦大人,”小丫头眨眨眼,长睫遮掩下的秀色在明媚之中更添几分骄俏,她的指尖掠过清水,晶莹剔透,声音温温绵绵是不带一丝急躁的了然,“你今日来魏国公府,是想娶我吗?”
娶我这个没有势力没有钱财没有名声甚至不足为人言道的魏国公府小小姐吗。
枝头的莺雀叽叽喳喳。
秦徵彻底愣住了,竟一时之间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既然不是想娶我,又何必在意金珠在何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家若要悔婚,无任何不妥。”陆以蘅替他回答,这等让女儿家颜面尽失的事她说来大咧咧甚至没有在心里掀起一分的涟漪。
秦徵有一瞬错觉那姑娘的态度就好似在甩掉烫手山芋,简直可笑,秦家的声势如日中天,他秦徵位高权重还未曾将任何女人看在眼中,怎么这指腹为婚的小丫头就胆大包天的先发制人了。
男人狐疑的神色在陆以蘅脸上一晃即逝,他撩起长袍一角,悻然就扩散在了脸庞化成了蔑视轻贱:“我道是魏国公府家教森严、家法苛责,却不想出的尽是些毫无礼教、不知羞耻之徒,戴罪之身不思悔改竟还如此狂言叫嚣。”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婚嫁细责,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秦家威望,这样的女人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莫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陆家,本就是叫人如路边野狗般冷眼相待,秦徵凉薄转身之际却被身后的姑娘唤住了。
花瓢落在桶里溅起了清澈水痕。
“秦徵,”背后的声音带着与三月春光不符的微寒,她不再唤他“大人”,“我想请你再将刚才的话重复一回。”
“毫无礼教、不知羞——”男人薄唇轻启,才落出口字眼的那瞬突觉背后有道掌风凛凛的就带着墙头飞花翩跹而来,秦徵心头一愣反应极快,“啪嗒”,已经一把抓住了那小丫头正辉下来的手掌。
“陆以蘅,你疯了?!”秦徵眼角有着愠怒,坏了一身本显清高疏漠的气质,他是天子近侍、宰辅门生,盛京的达官显贵也都要予他薄面,怎么轮得到一个小丫头欺上了身,他怒喝之下反而脑中一凝。
陆以蘅个子不高,带着几分戾气时眼神明锐亮丽的叫人不可小觑,她并没有尝试去挣脱男人的钳制,而是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秦大人是在朝四品,言辞举措莫自贬了身份,我的父亲还没有被削藩夺爵,他依然是堂堂正正的魏国公,这扇门内的陆家子孙都是将门之后,容不得伪君子们大放厥词。”
秦徵眯了眯眼“啪嗒”松开了陆以蘅,他倒是头一回这么仔细的打量起眼前不起眼的姑娘,想不到魏国公府上竟还藏着一颗,如此明珠:“我秦徵,是伪君子?”他笑了起来,终是有了两分与儒雅意气不同的阴戾。
他倨傲清高之名,盛京无人不晓。
陆以蘅揉了揉手腕,抚平布裙上的折痕,将稍有凌乱的发丝挽起,她不慌不忙,眼底里也没有半分的胆怯和退缩:“当年曹甯大人行贿一案牵连六部审查,林国宗与卢轩入了刑部大牢三天便畏罪自尽了,任宰辅一怒之下将看押犯人却喝酒误事的周典狱给杀了,而后时任主薄的你便一跃成为了宰辅门生,这各中缘由,怕是六部诸位大人还不甚明了吧。”她声音不大就那么恰好一字不漏的落在秦徵耳中。
言下之意,陆以蘅在直指他当年杀人灭口、嫁祸栽赃,换取了今日的高官厚禄。

呵!
陆以蘅心底里浮现些许冷笑也抓起一旁的筛盅将骰子随性掷入,金钗布裙一晃神就将筛盅滚过了手肘襟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咕咚”就压掷在了桌案上。
“巧了,我陆以蘅也不喜欢繁琐之事,四五六,赢定了。”她说完这句话才将筛盅打开,竟果不出其然,三颗骰子上的红点映入眼帘,小丫头难得多了洋洋不嘲的笑意,惹得眼角眉梢的秀色都飞扬骄纵,这姑娘若是晴天日宴下如这般端端朗笑,定是,灿若朝霞,“望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甚至连对面的筛盅都不屑打开就掀帘而出,似已料定了自己胜券在握,无需多言。
好生自信,又,好生无理!
男人没急着阻止,指尖在桌案上“喀”的一落,自己的筛盅就倒了下来,眉宇就微不可见的蹙了起来。
“哎呀,您莫不是叫个丫头戏弄了?”彩金结纱落下曼妙的身姿,外头一直候着的那个花信美人儿笑吟吟的掀帘而入,“还从来不曾在赌桌之上落人下乘的。”这盅里明明白白躺着的骰子连五点都没过。
男人懒懒倾身倚靠在长椅,毫无追究的意味只是单单从鼻息间落出了轻哼,五彩雀羽的金银织花如同蝴蝶翅翼上的流光掩映,仿佛整个王都的富丽堂皇都悄然镌刻其上:“班门弄斧的障眼法只能欺瞒无知之徒,你是吗?”男人这话不似反问,不似陈述。
岳池姑娘俏生生的瞅了他一眼哪里还敢贫嘴的:“她的骰子没有问题,问题在这里,”女人点了点男人那三颗玲*珑红豆,“以假乱真、如假包换,这骰子比阅华斋的重了一分,许是灌了一滴水银和着流沙,无论如何都掷不过五点。”简而言之,输定了。
只是一个头回来阅华斋的姑娘怎么会将这堵楼中的骰子仿的如此惟妙惟肖,似是早已绸缪许久,岳池眨眨眼有些迷惑:“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手?”这口吻可不像追究反倒是两分敬佩,是啊,敬佩那丫头竟然有胆在阅华斋出千使诈还留下了“正大光明”的证据,究竟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疏忽。
男人了然,伸手挠了挠猫儿的下巴:“今日盛京可有新鲜事?”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岳池就喜上眉梢,指尖绕着耳畔弯弯曲曲的发丝:“陆家三小姐把孙家少爷给休了。”她说到这里还噗嗤一笑,觉得甚是有意思,陆婉瑜在盛京出了名的逆来顺受,现在,兔子突然红着眼睛反咬了一口。
该!
孙成旭可不就是活该。
“魏国公府,”这个盛京城里只有一个陆家能叫人*大动干戈,长榻那头的男人微有沉吟,“她不是十年前就病怏怏的被送回了南屏老家,太医当初可说没救了,如今倒是生龙活虎的。”
仿佛,脱胎换骨。
岳池很清楚男人口中的她,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魏国公府小小姐,陆以蘅,十年阔别,竟与传言,天壤之别。
女人巧笑嫣然就伸手掩住了樱*桃小口:“容岳池一问,您为何要帮陆家?”不光容得她使诈还既往不咎,盛京城的陆家早就已经身败名裂了。
“谁说,是在帮她。”男人的话烟烟袅袅湮灭在琉璃灯花中,带着几分兴味和戏弄,岳池便识相的住了口,铜雀金珠“咕咚”被掷进了那酒盏中泛着金玉水色沉在了盏底。
只有猫儿不明就里的蹭着脑袋撒娇。
阅华斋中依旧仙乐飘飘,哪怕踏出了那金玉勾栏,心头还忍不住要频频回首,天色带着夕阳落幕,陆仲嗣这快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就被陆以蘅提小鸡似的揪回了魏国公府。
守候在府门的陆婉瑜索性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娘她方才刚醒,阿蘅快随我去见见她。”她推开那佝偻着脊背鼻青脸肿的陆仲嗣,挽住了陆以蘅的臂弯就将小丫头领进了府中。
魏国公夫人张怜,出生名门可惜家道中落随了陆贺年,但是两人鹣鲽情深,夫妻之间从未有过嫌隙。
陆婉瑜的心情却并没有好转一分:“自从仲何去世后,娘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就得了癫疯臆症,久而久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失去了幼子的张怜除了在睡觉便是在发疯,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陆以蘅神色一黯,她的同胞哥哥陆仲何是天赐神机,五岁能诵读经典,七岁便吟诗作对,张怜对他给予了厚望打算年满十二就参加童试定能一鸣惊人,只可惜——陆仲何八岁那年冬天独自出门游乐失足落进了冰河溺亡。
小姑娘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张怜的房中昏暗更充斥着苦闷药味,她形容枯槁、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疯子,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唤醒她沉浸的记忆。
似是听到了脚步的响动,张怜呆滞的目光缓缓抬了起来,眼瞳浸没浑浊不堪的色泽,她看到荆钗布裙,然后是那张俏生生的脸蛋,带着久违的熟稔和关切——
老妇人的嘴唇僵了僵,她想要抬起指尖却毫无力气,“啪”,手腕已经被一双玲珑手掌握住,几缕温暖流淌进了血脉。
“娘亲。”这一声,陆以蘅唤的很轻,生怕惊扰了妇人。
张怜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的嗓子因为太久没有发出声响而在此刻只能落出一些浑浊的咿咿呀呀,她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劲道好像从枯枝藤蔓中挣脱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陆以蘅:“......阿、阿蘅......”她终于叫出了小女儿的名字,似神志突然清醒,不,是从浑噩中猛然照耀进的一道明光,“阿蘅回来了吗?”老女人的眼睛眨了眨,眼泪不由自主的流淌了下来,落在陆以蘅的手背,滚*烫滚*烫。
长久以来的闭塞和沉闷,失去了至亲的痛楚无人言说,如今好像因为小女儿的归来突然倾倒出了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娘亲,阿蘅回家了。”陆以蘅屈膝趴伏在张怜的床头,她看到身后的陆婉瑜在偷偷的抹眼泪,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张怜失声哑然痛哭,潜藏十年的内疚排山倒海而来:“都是娘的错,没有打理好这个家,你......你有没有恨娘?”老妇人瞪着红眼睛,抓着陆以蘅的手腕力道凶狠却小心翼翼。
小姑娘心头一哽,她看到张怜曾经的心如死灰和如今的渴望期盼,枷锁桎梏令她不得安息,陆以蘅摇摇头轻声道:“是阿蘅十年没有陪在身边照顾好您,”她趴倒在老妇人的被褥上,“阿蘅以后,再也不离开了好不好?”
张怜的心头有着滚烫的热涌淌过,她捧起陆以蘅的脸轻轻将小女儿按在了怀中狠命的点着脑袋,一旁的陆婉瑜拧着帕子不敢哭出声,老妇人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跟前:“婉瑜,孙家欺负你,娘不能为你说一句公道话......你心里委屈,娘都知道。”
嫁出去的女儿也是血脉相连,当母亲的心中痛楚不比任何人少,可惜,她是个无能为力的妇人,连下床榻都做不到。
陆婉瑜的眼泪便决堤了,她“噗通”跪了下来,母女两顿时抱作了一团,撕心裂肺。
屋子里的泪水刺痛与人世沉浮,满目疮痍、一家无依,天伦都成了世间的苦楚。
陆以蘅眼角发烫,心头颤动:“娘亲,十年很长,总会改变万事沉浮,有人树倒猢狲散,有人平地起高楼,陆家在盛京不会如从前那般被人冷眼唾弃,”她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凛冽的好像冬日白雪皑皑中俏丽生出墙头的红梅,她目光灼灼,是信、是誓、是陆以蘅说出口的争锋,“陆家本该,重振声威,陆家本该,不受轻贱,”她顿了顿,“南屏陆家,就当——名满天下!”
南屏陆家,名满天下。
这才是魏国公府还留在盛京的缘由,这才是院中春花明媚坐等良辰的理由。
我们站在盛京城,我们立足大晏朝,几代忠臣、王侯将相,难道就要任由那些豺狼虎豹众口铄金,我们就要吞咽着血泪低声下气吗!
不。
陆以蘅绝不。
她跪在自己母亲和三姐的面前,信誓旦旦,女人们惊愕的深吸口气几乎是被这小丫头的语气和神色所震慑,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的陆以蘅吗?
张怜的脸色惶惶却有种明丽的微光从眼睛里迸裂出,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自己那天纵奇才的孩子,看到了陆家本该骄纵驰骋的恣意,她仿佛看到了魏国公府唯一的希望被收纳在心——她是明珠,是陆家的明珠,是张怜的明珠。
荆钗布裙遮挡不住的,熠熠生辉。
老妇人回过神来掩面而泣:“我的阿蘅,长大了。”是陈述、是肯定,是骄傲。
陆婉瑜袖中的指尖悄悄的也掐进了掌心,心头所受到的那种感染和热诚就好像陆家子女的血脉里就充斥着这样一股热血澎湃,而陆以蘅,点燃了它。
这一室的痴傻怨憎恨好似被春光消弭。
张怜经过一番大喜大悲情绪激昂片刻便昏昏沉沉入了眠,陆婉瑜安抚好了母亲退出房门时,明月高悬:“我不知道阿蘅你这么......”她似乎在寻找恰当的形容。
“不知天高地厚?”陆以蘅的声音本就俏生生的带了三分狡黠,明眸皓齿。
是啊,小丫头不可一世的很,嚷嚷着要陆家一鸣惊人。
陆婉瑜却摇摇头,指尖在她的鼻尖点了点:“不,是抱负。”叫自己也同样爱不释手,“十年前父亲将你送去南屏,我追了半程的马车都拦不住。”陆以蘅天生有疾,说的好听是送回去医治,其实就是听天由命罢了,陆婉瑜哭喊着从魏国公府追出了王都直至马车消失在风尘。
陆以蘅微微一愣,似是记忆中有过模糊的片段,她也会想起那个病怏怏的陆家幺女,哭哭啼啼被遣送回了老家等死,奈何撑不过两载,七岁那年药石无救魂归九天,那么现在的陆以蘅是谁——
呵,小丫头从嗓子里溺出一声冷厌,她是陆以蘅,也不是陆以蘅,十年来磨砺一颗陌生又强大的异世灵魂,在这不同的世界尝遍酸甜苦辣、人情冷暖,终出茅庐来往盛京。
“阿蘅,阿蘅?”月下的莺雀发出稀疏的鸣叫,陆婉瑜发觉那丫头发了呆。
陆以蘅眨眨眼回过神:“三姐,相信父亲是降将逃兵吗?”她突然道。
陆婉瑜就沉默了,这是一个盛京城的禁忌话题,是陆家不敢再提的罪孽之源,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陆贺年曾经顶天独立地,可一朝崩塌,他们都成了替罪的羔羊。
魏国公府服侍过四代君王,风头最盛时家中鸡犬升天、门庭若市,陆家,是南屏城最大的骄傲,是大晏朝的峥嵘明珠,直到——她们的父亲四海征战在武怀门一战中辜负了先帝的厚望,大败而归。
殊不知与此同时朝中一十二位大*人联名上疏密奏陆贺年勾结了宵小在武怀门抛弃自己的兵卒成了降将逃兵才保住一命,他是罪大恶极,他是罪魁祸首。
八万手足同袍,惨死武怀关隘。
新帝龙颜震怒将陆贺年下了天牢彻查,魏国公在入狱一个月后招认了所有的罪状只求一人承担以死谢罪,然太皇太后怜悯陆家往昔所以并没有将魏国公之位裁撤,陆贺年上缴兵权从此驻守荒凉延平关戴罪立功,没有圣旨绝不回盛京半步,那一年,陆以蘅五岁,正被送往南屏老家——从此,盛京城的人再也没有见过魏国公陆贺年,从此,陆家开始了一段命途多舛。
三姐,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我不信。”陆以蘅自问自答,利落干脆。
陆婉瑜在月下看到小丫头明眸璀璨叫人心头哽咽:“阿蘅不信,我也不信。”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面容都变得模糊,十年没有一封家书,就好像那个男人在千里之外、风雪之后忘却了还有盛京城的一家老小。
温柔的女子不免落寞神色,手背就被人轻轻拍了拍,她抬眼看到阿蘅正眉眼弯弯,心头顿觉宽慰,姐妹俩初逢却好似这十年从未离了身边的熟稔,月色带着脚步清浅,这还没跨进厅门呢,就听到里头“咚咚”的有着翻箱倒柜的声音,陆婉瑜脸色一变如临大敌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大哥,你、你做什么!”她掐着嗓子秀拳都捏了起来。

晋王压根不需回头去看,光是嗅到药香便知晓是谁,似是来人坏了他想要看好戏的兴致,他驾马一喝,枣红骏马撒开了蹄子朝前掠去,好像这宫道内的人都不值得他再停留半分。
明玥扭头恶狠狠瞪了陆以蘅一眼,这才摆摆手示意周围的奴才们都退下,她跨上花车,玉*珠摇曳:“顾先生,你深得父皇信赖自由出入宫闱,可别贬了身份和一些不长眼的奴才们为伍。”
花车缓行,连同胭脂香粉的气息都渐渐消弭。
陆仲嗣心有余悸,软瘫在地半天爬不起身,方才他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哪怕是被围追赌债打的跪地求饶也没有刚刚那半刻叫人觉得胆战心惊。
陆以蘅的目光却追着那绝尘的宫道望去,刚才晋王的马车早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滞了,他就那么作壁上观的看着小公主刁难,更看着陆家人作态,然后适当的三言两语火上浇油,天之骄女和她陆以蘅的梁子怕是解不了了,这宫门还未进,树敌之人已经一个个的粉墨登场。
有意思。
“唉哟阿蘅啊,下回可不要和小公主杠上,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不,是陆家有几个脑袋够砍,陆仲嗣舔着唇角苦着一张脸,骨气、血气,那值几个钱,换得了几条命?!
陆以蘅回过神在陆仲嗣的腿上狠狠踹了脚,是啊——这个陆家膝盖最会打弯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大哥,奴颜婢膝、摧眉折腰,他是耍得没脸没皮。
陆仲嗣“哎哟”怪叫起来连忙爬进了马车,陆以蘅这才抚平裙摆,对着一旁温眉相看的人拱手行礼:“方才多谢先生解围。”
她还看得明白,这位被晋王称之为“顾先生”的男人适时出声替他们解了尴尬困局。
男人的目光浅浅落在陆以蘅的发髻上,笑起来的时候与这春光同般和煦:“你不记得我了?”他眨眨眼,指尖在自己的药囊上轻轻一触,“我听说魏国公府的小小姐回王都了,南屏陆家最后的女儿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恍了神,没想到你这......小哭包,真的踏上了盛京城。”
男人的欣喜这才展现在眼角眉梢,有着故人相逢的雀跃又带着不敢惊扰她还未开窍的记忆一般:“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陆以蘅愣了愣,仰起头看到那眉目清浅安宁仿佛与记忆中断断续续的剪影重合在了一起:“卿洵哥哥?”她的唇动了动,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顾卿洵,陆以蘅年幼时的青梅竹马,顾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顾卿洵凭借妙手回春甚是博得当今九五至尊的赏识,他谢绝了太医一职却可出入深宫内殿,时不时便为九五之尊和元妃候诊,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可朝中上下都对他另眼相看。
“你记得我?!”顾卿洵的眼底惊喜乍现,他哈哈一笑,红墙树影都掠在了清水长袍上,“你我十年未见,我险些认不出你了。”
小丫头被送出盛京城时病怏怏的,现在回来竟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又是哄闹赌坊又是噎着秦徵,顾卿洵原本诧异还不敢置信,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马车并肩而行间多了不少寒暄宽慰,对陆以蘅来说,顾卿洵可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但一个人眼角眉梢的真心关怀是藏不住的。
“今日你陪你大哥来参加校武试艺,”他带着笑意压低了声,“就不怕失望吗?”不是他看不起陆家,而是陆仲嗣从来花名在外,连个花拳绣腿也不会,今天多少人是来等着看魏国公府笑话的,放眼望去,皆是。
陆以蘅摇摇头,明眸璀璨:“顾先生,莫要小瞧了我们南屏陆家的子孙,”她意有所指,眉眼里泛起的意气洋洋、骄矜自信竟如朝霞潋滟,叫人,心头悸动,“今日好戏,还请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那该是整个校武场来人的所有想法,高台之上旌旗蔽天、声势浩大,皇亲国戚们珠光宝气,后宫女眷们雍容华贵,高台之下的赛事更是紧锣密鼓,这头的金锣刚鸣,那头的堂鼓又起。
咚——咚咚——振耳发聩。
飞沙漫扬中时不时的爆发出高喝叫好,飞箭如流星赶月百步穿杨,长枪如游龙灌门七尺不滞,着实叫人眼花缭乱。
就连陆以蘅这旁观者都觉得热血沸腾,眼下最苦的莫过于陆仲嗣,什么骑射、搏击,兵器的他一概不会,这还没上台先双腿发软跌了个狗吃屎,惹得满场哄笑。
难得,这老大哥的脸都涨红的快要滴出血来,那高台上有喝彩、有嘲弄,笑声最清亮的自然是明玥小公主。
“喂,魏国公府就这点能耐?陆仲嗣你不如当场表演一番绝活,比如跪地求饶,比如哭天抢地。”小公主双手叉腰跳着脚,反正这男儿膝下没黄金,刚才在宫道之中不就表现的淋漓精致。
“明玥不得无礼。”她身后正襟危坐的恰是九五至尊,三言两语亦不怒自威,小公主是个被宠坏的娇娇女,如此当众叫嚣成何体统。
明玥撅着嘴哼哼,她可一点儿也不怕天下之主:“这怎么能叫无理呢父皇,陆家人既然有胆来就得有本事承担,否则岂不是叫盛京、叫天下看笑话,我堂堂大晏朝的儿郎都是这般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不成?!”
她冷声高喝,心头的火气才算宣泄的爽利,人贵有自知之明,南屏陆家将门虎狼却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今日是皇亲国戚门耀武扬威的日子,也是她明玥小公主棒打落水狗的日子。
明玥听着周遭女眷们附和的笑声,她更是兴致上头:“本宫偏要看看,今日,谁能夺这校武试艺的魁首!”她撩起百花罗裙就跃下了御座直冲上擂台。
“胡闹!”圣上没拦住小公主顿时心头生了恼意,这是大家严正以待、求贤若渴的日子,反倒成了小公主挑刺儿冷嘲热讽的马戏场,他怒目一瞪还没来得及发作,臂弯就给身边艳若牡丹的元妃挽住了。
“陛下,难得盛事开心,您就由着小公主一回,让她也威风威风。”可不是,明玥虽然学艺不精,可师父还是鼎鼎大名的简校尉呀。

小姑娘昂首挺胸,晴天日宴下愣是那眼角眉梢的骄矜有纵叫人不敢多瞧一眼,她是在警告男人,秦徵,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城府深沉、剑戟森森,可以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的可不少。”秦徵冷笑突然,不恼了,难怪敢回到盛京城来,这小丫头到底是如何脱胎换骨而来。
“不敢,是我高攀不上秦大人,”以秦徵的地位才能,对他趋之若鹜的姑娘只多不少,何必要拿她来做文章,陆以蘅要承认,他是个聪明且仪表堂堂的男人,一个人的才能和品德并不冲突,只是伪君子假小人的戏码,陆以蘅看不上,“嫁个贩夫走卒、花街酒客,也好过与你这般王孙勋爵为伍。”她斜睨了一眼周遭,因为自己和秦徵在魏国公府门前的拉拉扯扯,倒是叫不少人指点着驻足了起来,毕竟这两日,国公府的好戏是一码接着一码。
“你说什么?”秦徵瞠怒,唯独听清楚了这女人,说着高攀却是在嫌恶他。
陆以蘅歪着脑袋一点儿也不担忧秦家这位高权重的大人是不是当真要恼了,相反,她还要倒一捧油、添一把火,小姑娘往围观的百姓堆里一扫,眼睛蓦然亮堂,箭步上前就将人群中正倚着桃树看好戏的人给扯了出来,她及笄之年个子不高,踮着脚尖还够不到那人的肩头,花色成碧绿荫之中,索性一把拽下那锦绣衣襟。
你可以嗅到桃花四散的气息里带着野草的漫香,就如同在暖春初夏里疯狂生长的藤蔓,那人只看到眼角的秀色一晃即逝就如同那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微凉亲吻,蜻蜓点水。
放浪举止引得人群一片哗然。
那姑娘却毫无羞涩的昂着头仿佛在对错愕的秦徵示意,这盛京城谁都可以得到陆以蘅的青睐,偏他,不配——不是这言语叫人多生气,而是那小丫头吝啬的偏好,不屑又嘲弄意味的懒回眼眸。
分明是故意的装腔作势。
秦徵身为天子近侍倒还未叫个姑娘给折腾的如此失了言语,虽然盛京城的人都知晓魏国公府早已配不上他秦家,但这姑娘自毁名誉倒是令他都瞠目结舌了起来。
这都是,陆以蘅的,小算盘?
秦徵稍稍向后退却了半步,从嗓子里湮出一声轻哼,终是止了口中话语拂袖而去,大概明儿个城里的传闻就该是魏国公府不知礼义廉耻的小姐将前来示好的秦家公子给气跑了。
陆家门前的看客作鸟兽一散,那姑娘反倒是淡淡喘了口气觉得清闲的拍拍手,她的瓦还未添、花还未浇,府内大小事务繁忙得紧可没空陪勾心斗角来谈婚论嫁,她刚要提起水桶,眼前已掠过的橙眼黑猫龇牙咧嘴就拦住了去路。
“使完刀子就这么作罢了?”
清敛的声音可不正出自方才被自己轻薄了的男人之口,他衣衫袍摆月白染金,五彩雀羽招摇过市,在撇去了昨日纸醉金迷的暖春艳阳天下,眉目慵懒轻曼又明灿旖旎,墙角翩跹的桃花顺着他的长发零落,狭长眼眸中不见戏弄,唯剩横波微澜涤尽尘色。
陆以蘅心头一噎,昨儿个惹的麻烦事,今儿个算是找上门来了。
不偏不倚,还替她当了回刀枪剑戟。
小丫头的手一松,“哐当”,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渍,她看到那黑猫儿眼神炯炯就似在盯着什么十恶不赦的犯人:“昨日的铜雀金珠,价值万千,足够你陪我陆以蘅演几场好戏。”末了还嫌弃的掸掸衣袖,跟这等荒唐富贵骨站在一块儿都似自贬了身份。
男人眉头蹙了蹙反而笑吟吟的步上前来:“秦徵秦大人,主薄跃迁,五年之内连升三阶,如今更是晋王麾下肱骨之人,可不是任由三言两语轻易打发的。”更别说这无端的举止轻佻,秦徵不过碍于大庭广众不堪发作,论审时度势、良禽择木,他是个中好手。
“那又与你何干?”陆以蘅撇了撇嘴角。
“无关,”男人耸着肩漫不经心的将掌心摊开,那颗栩栩如生的雕珠在日光下灼灼明目,“只是我听闻这铜雀金珠与你魏国公府渊源颇深,”太皇太后亲赐的指腹为婚约,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轻易反悔,“不知传言可信与否,阿蘅。”他眯着眼眸轻道。
阿蘅,亲昵又温软,就着舌*尖唇齿流泻而出。
好像突然有什么花绽开在了枝头,咕咚,陆以蘅因这无端亲近的唤声莫名咽了下唾沫,脸上的烫热顿时化成了窘迫红晕。
“你——”小丫头一咬牙,旋身抬手已恶狠狠拽住了男人的衣襟,“你想威胁我?!”她又是气恼又是厌恶,横眉时神色凌厉张扬,眼角眉梢竟沾染几分戾气凶恶。
她脸上的羞窘尽退,险些以为自己叫这男人的装腔作势戏弄了,不,他根本是在借机威胁她——铜雀金珠可是当年太皇太后亲赐的婚配之物,若是天子当真追究起来,绝不是她陆以蘅一张嘴巴撇得干净。
“岂会,”男人的话头懒洋洋的,压根不在意陆家姑娘是不是怒火中烧,或者说他在享受欣赏着陆以蘅的嗔念,“大晏明文规定,当朝文武、官职在身者不得入花街赌坊,阅华斋虽不向朝臣开放也绝不是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能够一窥之地,这点你心知肚明。”能在阅华斋中撒银子的,无不是家族繁茂,在盛京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者。
男人感觉到陆以蘅的手指微微松动些许,他朗声道:“你选择在这风生水起之地大闹一场,不光是为了教训不成材的陆仲嗣,更是为了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将魏国公府往日威名荣光重提,‘南屏陆家’这四个字,如今再次一跃成为盛京风口浪尖的话题。”

“滚回孙府去!”孙成旭咬牙切齿,在一旁连滚带爬的家奴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陆以蘅,你真有能耐,我倒要看看,你们魏国公府还能撑得到几时!”大少爷捏成了拳头的指骨噼啪作响,魏国公府都是些戴罪之身的无用废物,回来一个幺儿就以为能翻天覆地不成,笑话。
男人骂骂咧咧,飞扬的袍角消失在街头。
陆以蘅这才将袖上的灰尘拂去:“三姐,那孙少爷的爱妾想要陷害你,并非无缘无故。”孙家栽赃陆婉瑜,她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万事有始,陆婉瑜在孙家定然是被抓了把柄。
陆婉瑜错愕转身,微弱的阳光正洒在陆以蘅的眼角,她有那么一瞬错觉,阿蘅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姑娘,她镇静异常又心思缜密,没有因为方才由她而促成的一桩擅断大事受到感染。
而你的一分一厘,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是念夏,她不愿我变卖母亲的首饰来为大哥还债,所以偷入库房被抓......”陆婉瑜和盘托出,她没有教唆念夏偷窃,那是丫鬟忠心护主犯下的错事,成了陆婉瑜被孙家诬陷的缘由。
赌债。
呵!
陆以蘅心中一凛,唇就紧紧抿了起来:“大哥现在何处?”那头的陆婉瑜不敢开口只是悄悄抹了抹眼泪。
小姑娘便心知肚明的掸了掸布裙,挽起长袖迈开步子——
剩下的烂摊子,她亲自去收拾。
午后的暖阳叫人轻汗焦灼。
阅华斋这名头听起来似是个文人墨客聚集的风雅之地,然它却是座嵌着珍珠、镶着白银的销金窝,魏国公府大公子陆仲嗣嗜赌成性,在盛京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陆以蘅对钱财美人不感兴趣,赌坊花楼中的一掷千金只令她心生厌恶,才掩下鼻息就发觉眼前落下了一缕细腻轻薄的蝉纱。
那是个花信年华的美人儿。
“姑娘寻人,还是寻乐?”她歪头俏生生的,盛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不会抛头露面,这荆钗布裙的小丫头更不似富贵人家的小姐。
“我要见这里的东家。”陆以蘅单刀直入,不打算多费唇舌。
错愕自美人眼中转瞬即逝:“阅华斋没有东家。”
“那管事的。”
她咯咯娇笑起来,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只要有银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管事儿的。”穷奢极侈的销魂处,谁出得起银子,谁就是这地儿的主。
陆以蘅一愣,瞳底眼角的璀璨中潜藏的恶劣和嘲弄也同时落进了妖*娆花娘的眼底:“那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她一点也不含糊。
“吓?”美人还未及反应,耳边顿闻“呯”地巨响,紧接着男人的怒喝、女人的尖叫乱成了一锅粥,那看起来娇小可人的丫头竟已一脚踹飞了张赌桌,牌九骰子滚的到处都是,掀飞的银票正漫天飞舞,与徒然惊慌失措的人群不符的是那姑娘依旧沉水不变的神色,恩,她的脚下正踩着一个人。
那是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双手贪婪不停的去抓那些正在散落的银票直往自己怀里揣。
“十年不见,大哥在盛京真是,如鱼得水。”小姑娘的声音凉薄不带起伏。
陆仲嗣浑身一颤:“......你、你......是......”他脑中搜刮半晌,才僵着嘴角卡出试探的字眼,“是阿蘅吗?”踩踏在胸膛上的力道猛然一压,他就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了,“咳、咳咳,阿蘅你是什么时候回、回到盛京的?”他可不记得老家有书信传来。
“大哥怕是早盼着,我死在南屏了。”
“怎么会......娘——娘她,她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仲嗣咧开嘴角,一副讨好又谄媚的模样,“大哥我,就是手痒痒小赌怡情两把......”
陆以蘅恨铁不成钢的愠怒就在这刻迸裂了出来:“不争气的东西!”她朝地上淬了一口狠狠将男人踹了出去。
魏国公府家不成家,老母病重、昏昏傻傻;三姐出嫁、受辱夫家;陆仲嗣身为国公府唯一顶梁柱却只知道欠债赌博,家中杂役奴仆早就变卖成了赌资,而这个当事人像一条狗般死乞白赖、屡教不改,无怪乎整个盛京,没有人看得起他们南屏陆家!
没有人!
桌椅的轰响引得众人侧目,陆以蘅的确是恼怒,或者说恼恨更恰当,男人怀中的银票散落满地,她索性扬袖轻喝:“这张赌桌,我陆以蘅赔了,剩下的,算是请诸位的酒钱。”
顿时舞娘歌姬、赌徒酒客跟得到了某种雀跃的许可般,争先恐后哄闹着去将如雪花飘零的银票据为己有。
陆以蘅管不着周遭纸醉金迷的欢愉,她的脸庞抵到那败家子的额前:“顶着陆家大公子的名头到处借黑钱,真金白银一千二百两,呵!”以陆仲嗣的恶名,早就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当然只能找黑市放贷的恶徒相借,“大哥可记得嘉成八年泗水遭灾,祖父带着满阳两城官兵赶赴救灾,他第一个扛着石块泥浆跃入了江水之中,要不是他的副将眼明手快在洪峰之中拼死相救,他早已如石沉大海,何来今日陆家一处安身之地!”
陆以蘅对这蜷缩着身子跟窝囊废一般的男人深恶痛绝,当年的祖父和祖母经历了霜雪危难,用生命换来魏国公府的荣耀,岂容陆仲嗣醉生梦死、一掷千金?!
“祖父精忠报国辅佐两代君王,父亲一生戎马,镇守安然边关数年征战四海大小战役百余次,他的身上,有一十八处刀伤,”陆以蘅字句铿锵、掷地有声,“而你呢——”
“活至今时今日,不成家、不立业,无大丈夫胆识担当,简直枉为——”陆以蘅诧然怒喝,荆钗布裙遮不住那艳锐张扬,眼尾的秀色更是恼狂至极,“枉为陆家子孙!”
这阅华斋中大约从未如此安静,静得好像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不知是被这铿锵所震抑或被这姑娘骄骋不矜所慑。
陆仲嗣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中一缕缕的血丝触目惊心,似不敢置信这振聋发聩的言辞会从自己那个十年不见的小妹口中说出,竟叫他莫名产生了几分胆怯的问心有愧、无地自容。

小公主娇稚明艳,她甫一跃上擂台,四周顿时号角嘹亮,鼓声震动,更是将整个西校场的氛围推上了高度。
“陆以蘅,你不要躲在那窝囊废身后,有本事,就上台来与本宫较量较量,你们南屏陆家不是自称一门将相吗,你若是输了,就带着你家这条癞皮狗滚回去!”小公主得意洋洋,这厉喝声还没落下,突得一道冷箭破开了空气带着呼啸直直刺向了擂台上,堪堪擦着明玥的脸颊鬓角飞掠而过——
“咚”的,转瞬箭矢已刺中了擂台外的红心标靶。
众人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一惊,竟有人胆敢对着公主殿下放冷箭;二惊,这人声鼎沸、百步开外,气流、风动、人心喧嚣,却没能影响这箭矢的力度和劲道,恰到好处刺穿靶心——
好俊的手法。
众人震慑之下回过神,一旁随侍护卫的左右羽林已经炸开了锅。
“快,保护公主殿下——”这般狂妄行径岂非大逆不道,羽林卫小队长高喝着便要跃上擂台却被一旁身形魁梧的石大将军给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九五之尊,还未动声色。
天下圣主若不认为这是罪大恶极,那么,这便不是,更何况这场上身经百战的王侯将相可都看出来了,那支箭矢并无恶意要伤到小公主,相反,它刻意擦边走火却按捺着性子和力道直冲目标靶心,不过,是在炫技罢了。
可这般花哨的技巧,也是需要真本事的。
羽林卫的小将们面面相觑,高台上的元妃娘娘惊得花容失色,这还得了,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伤到了小公主可是死罪啊,她的指尖不由扼住了圣上的臂弯。
九五之尊却缓缓的执起了茶盏漫不经心抿了口:“那丫头,是该给点儿教训了。”哪个丫头,当然是恃宠而骄的明玥,叫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宫里的女眷都宠着她,可校武场是靠真本事来定天下的。
嘈杂的喧闹终于让呆滞的小公主回过了神,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却两步才发觉自己这丢人的状态,她咬着牙根恶狠狠的瞪向正缓缓走上擂台的人。
那个野丫头,陆以蘅。
刚才破空的箭矢正是从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姑娘手中攒射出,不喜不怒、不憎不恶,响彻校场的窃窃私语里都充斥着不敢置信和恍然惊叹。
小公主反倒成了被冷落一旁的失意者,现在万众瞩目的,是陆以蘅。
“你——你好大的狗胆!”小公主气急败坏大发雷霆,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丑态百出,她抽出腰间的九节金鞭不由分说便“啪”的抽打在了陆以蘅肩头,布衣之下血痕立现,可陆以蘅竟站着动也没动。
“公主是万金之躯,比武切磋点到为止,陆以蘅不敢领教。”她微微躬身,一臣之女的恭敬和谦卑妥妥帖帖,反衬得明玥公主,娇蛮任性,一无是处。
明玥顿时察觉到了满朝文武目光的错杂,她捏着金鞭的手心里全是黏腻汗水,自己的心跳比那头震响的堂鼓还要清晰可闻,眼前这个野丫头言辞寡淡、不卑不吭,好像你的嘲弄和挑衅都激不起她眼底波澜,可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明城府在心,令明玥颜面尽失!
“你、你狗屁!”小公主何时受过这般屈辱,扬手就恨不能一鞭子抽烂陆以蘅的嘴。
“住手——”高台之上茶盏倾倒,九五之尊的怒喝震得小公主心头发颤,校武场众人纷纷下跪请罪,“明玥你闹够了没有?”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如此撒泼闹事,陆家虽是罪门可来到这里便要一视同仁,明玥挑衅在先、恶语在后,而陆以蘅做足了君臣之礼,看看自家这位娇娇女,饱读圣贤书却从不做圣贤事。
到底谁才像个野丫头!
“父皇!”明玥眼角发红,泪光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腔的委屈怨气还没宣泄如今还被天子当众教训,她狠狠跺脚,金鞭往怀里一揣冲下台去直奔自个儿寝殿。
“可要臣妾派人去瞧瞧?”元妃担心极了,小公主原本想耀武扬威一把,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必,”九五之尊也在气头上,“让她回宫好好反省去。”就这样的臭脾气还一心想要博得秦徵的好感,简直笑话。
看看那个流言蜚语满盛京的陆以蘅,她被这刁蛮公主激下了场来,先抑后扬、石破天惊,反而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陆家姑娘站在旌旗猎猎之下,暖春的阳光落在她的眼睫,点尘不惊又波澜不兴,她抱拳一跪:“陆以蘅无理,还请陛下降罪。”
天子摆摆手,不以为意:“朕早就听闻陆家的幺儿回盛京了,没想到还是如此明珠,上得擂台便是准了校艺,你何罪之有,朕就允你代替陆仲嗣,与台下这些大好儿郎,一决高下!”
圣上金口一言九鼎,陆以蘅正色谢恩,校武场上顿喝声震天,大晏圣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
这下,不光是元妃有些不解,一旁坐着的达官显贵们也交头接耳了起来,让一个小姑娘上台来耍刀枪棍棒,九五之尊埋的是个什么心思,试探?看戏?又或者,单纯的,只是想给陆家一个机会?
众人心头迷惑可台上那剑戟的碰撞声早已绽在耳边。
陆以蘅还是那身荆钗布裙,长裙下方利落系在了腰际,她将髻上缠绕的发带扯下作为襻膊潦草绑缚住碍事的长袖,一静一动间身形矫捷有力,裙摆翻飞如画,刀枪棍棒十八般的兵器,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中如同一体般灵活多变,那些跃上了台来本胜券在握的少年郎反而,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这朝堂之中不少人都知晓陆家的十六式枪法独树一帜,却没料到陆以蘅不光花哨实打实,那气势更胜一筹,明明是个及笄的丫头,银链如电光交戟间劲道直错开对面不稳的下盘,“锵”,枪头扎进了地板,入木三分,再一看对面脸色煞白的弱冠对手,豆大的汗珠正一滴一滴滚下来。
谁胜谁负,高下立判。

今日的盛京城内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陆以蘅早就耳闻这三年盛会的况景却不知那些世家子弟们的车马长队带着旌旗漫天真是从城头一路压到了城尾,这究竟是要比武学技艺还是比谁家的排场铺天盖地?
陆家姑娘冷哼着嗤笑一声驾着自个儿红漆斑驳的小马车就入了禁门。
驭过金水桥,进了紫荆廊,陆以蘅放慢了速度轻轻在马肚子底下一踢,突就听闻后头传来了阵凌乱马蹄,几股劲风猛然从身边呼啸而过,是清一色的黑甲重铠,高头大马的脖铃阵阵响彻,一眨眼那小队的人马就绝尘而去。
好大的胆子,进了内苑竟还敢如此疾驰狂奔。
“那是晋王手下的虎贲卫,”马车里的陆仲嗣掀开帘子一角,“皇宫十二卫之一,半个禁城的安危可都在他们手上。”深宫禁卫保的是皇家子孙和江山社稷,任重道远自然也不会轻易托付,无端端多两分嚣张跋扈、盛气凌人倒能理解。
“难怪晋王殿下的风评威望一直越不过东宫这道门槛。”陆以蘅了然,晋王明狰,是当今圣上的四子,弱冠之年便已在朝中树立威望、培植亲信,道听途说里雷厉风行、手段激猛,如今看来可见一斑。
陆仲嗣连忙伸出胳膊扯住了马缰绳:“哎,深宫内苑的,可别当刺儿头。”
有些话关起门来说说便罢,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耳朵,上一刻的窃窃私语,下一刻也不知传了个千儿百八,晋王年轻,心高气傲本就有心与自己的大哥东宫太子明琛一较高下——人人皆知,可人人不言,那些朝中大臣们都在看这几只老虎争个你死我活呢。
陆以蘅不以为意,小马车正晃悠悠:“秦徵便是在这等人手下,求得荣华富贵?”秦大人高官厚禄、书香门第,在朝中当然会党群而立,道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
可这言笑还未落下,突得身后猛然响起道凌空扬鞭声,“啪”的一下,恶狠狠的抽打在了马身,吁——来人急喝骤停,竟是一辆金穗银铃的花车,暗纹绸缎将明光倒影其上,窗牖被一帘玉*珠阻挡。
“本宫道是谁如此大胆无理在这儿直呼秦大人的名讳,”珠帘飞扬,锦绣花色的鞋履就跃下了花车,那是个年约十六却已显妩媚动人的小姑娘,明丽华贵不可方物,“原来,是魏国公府不懂规矩的小奴才。”
她不认得陆以蘅,可是认得那从马车里爬出来,正神色惶惶的盛京败家子陆仲嗣,秦徵乃当朝四品、天子近侍,就连文渊阁的大学士们也不敢在人前背后议论纷纷,怎么容得这些个下人品头论足的。
陆仲嗣这一瞧顿时腿脚发软、脸色大变:“公主、公主万福,是我这小妹初入宫廷,还不明事理。”他一边涎着脸讨好,一边忙给陆以蘅使眼色,还不赶紧——赶紧给这位小祖宗赔个不是呀。
小公主眼睛锃亮,她闻言昂首阔步就踏了上来:“你是陆以蘅?就是那个和秦大人指腹为婚的,陆以蘅?”口吻里有着好奇,更多的是轻蔑不屑。
陆以蘅虽不识得內苑那些公主贵妃的尊容可也该猜出来了,这大晏后宫之中有一位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的明玥小公主,多年来倾慕秦徵而不得,这不,撞到了枪口上还不把气撒?
“臣女,见过明玥殿下。”她福身行礼。
“本宫听闻你年幼病重就被送往南屏,哎呀,可真是命大。”小公主从来不知适可而止,陆以蘅就是个药罐子,陆家一门没个有出息的玩意,若是早年夭折,哪还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现在凭什么来和她明玥公主争夫婿?
陆以蘅眨眨眼睫淡淡道:“回公主的话,南屏的先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陆以蘅能留着命十年后回来盛京城,可没打算平平稳稳安然如日。
万事万物皆是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小公主嘴角轻轻一抽,眼前这丫头的言语中没有愠恼却字字争锋相对:“你少得意,父皇是心怀仁慈才留你们在盛京城苟延残喘,给了一分颜色却偏要开染坊,这皇城校武试艺,是你们陆家能来的?”魏国公府门是落地淤泥,陆仲嗣这种只会吃喝嫖赌的货色,就是靠近禁城都觉得沾染晦气。
“盛京城可不是什么耍猴戏的地方!”
容不得你们这些山野猴子在这里前跳后窜——明玥双手环胸,傲慢刻薄,今日到场的不是京中的权贵世家便是皇亲国戚,魏国公府配吗?
一旁随侍的宫娥们急忙上来替她顺着后背心的气:“公主别与这些不值当的粗人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婢女使个眼色,跟随的奴才们纷纷附和。
“您就当看场猴戏还不成?”
“就是就是,公主息怒,陛下和娘娘瞧见了可要心疼呢。”
就连这些小侍从都心知肚明,陆家没权没势顶着空名头却仗着铜雀金珠抢了明玥的心头好秦徵大人,小公主曾多次暗示都被“指腹为婚”给搪塞了过去,在这金枝玉叶看来,秦徵拒她千里不过是因为陆以蘅在中间做着挡路石。
如今狭路相逢,哪咽得下这口气。
“殿下说的是,臣女也正好奇,”陆以蘅拂袖,目光坦然扫过所有的嘴脸,她仰头似笑非笑,“这宫门禁地不知为何偏生多了飞禽走兽喧嚣扰人,坏了紫禁安宁。”
瞧瞧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整日里只知道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与圈养的家畜有何区别。
陆仲嗣“咕咚”咽了下唾沫星子头疼欲裂,小公主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自家这小妹哪里是息事宁人的主,别人不敢开花的杠,她偏生要闯。
果不其然,明玥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她听的出来,陆以蘅是在讽刺自个儿的奴才就跟山里的禽兽般无异,这皇城的确是一个耍猴的戏场,但看笑话的,是她陆以蘅——小公主的脸涨得通红,她旋身一把从那小宫娥身后抽出一道凌空金鞭。
“啪”,直扫向陆以蘅。

风口浪尖。
瞧瞧,这才一夜的功夫,盛京城家喻户晓,曾经辅佐四代帝王、功高震主却一朝不幸落寞的南屏陆家,甚至连同十年前魏国公的叛国求荣案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陆家一门忠君爱国为大晏朝呕心沥血,当真会为了苟活而做出辱没家族名声之事?
小老百姓们以讹传讹都在咬着耳朵、嚼着舌根,风言风语满皇都的乱窜都成了对天子的质疑。
“阿蘅你的野心可真不小,才回到盛京一天,就已经引起轩然大*波。”男人终于落出了结论,将那小姑娘吃的死死的——她不要做什么默默不闻的陆家幺女,她想要成全的,怕是能上达天听的名门恶女。
啪嗒,陆以蘅下意识的退却一步,眼神凌锐未变却多了防备和猜忌。
“你不满意太皇太后的赐婚,又料定了秦家攀龙附凤,决不会在朝堂上主动提起这门亲事,这颗铜雀金珠,在谁身上都好,只要不在你手。”男人故作的恍然和刻意的拆穿中却不带威逼利诱之嫌,就好似他只是平淡的陈述予你听。
陆以蘅的呼吸微凝:“你是谁。”
“你这么聪慧,昨儿个不是试探过了?”男人轻哼,六博,樗蒲,骨牌,握槊皆是流行于王公贵族之间的棋牌赌局,试问谁人会对个花街赌徒信手拈来,显然陆以蘅初见便生了试探之心,“先唆使陆婉瑜立字休书,再将陆仲嗣撇清关系带离赌场,你在告诉盛京城——南屏那名不见经传的陆以蘅,回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陆以蘅——男人低头望来时,背光的微尘都带着朦胧姿态,明明没有任何的卓然之意却带着恣意放纵的气息席卷而来。
随口的轻言轻语都好似能渗透你的肌肤、拆穿你的骨骼,就这么徒然地叫陆以蘅有些难以发作的愠怒和敬畏。
皆是因他,一语中的。
小姑娘头回察觉自己的手心黏腻发烫带着紧张:“你想怎么样?”她向来喜欢简单利索的方式,与其互相猜忌,不如一刀痛快。
“想请你,赌一局罢了。”五彩锦衣掩映下的丝雀都像招揽了春*色入怀,清声朗朗中那些不可捉摸的意图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全然化成了不识愁滋味的放肆和洒脱。
这男人言语之间判若两人,分明拆穿却又刻意隐瞒,还非得摆一条路子给你走,可是陆以蘅深觉,这家伙铺张的路,绝不好走:“你我昨日在阅华斋已经定胜负了。”和他的交道,怕是多说多错,她竟有几分如履薄冰之觉。
“你说的胜,便是这般?”他挑眉意有所指,掌中被碾碎的骰子随微醺春风吹拂如沙尘。
陆以蘅的雕虫小技早被识破。
“既然知道我使诈,为何还要放我走?”她没有了心虚,反倒不解。
男人抬颌一笑勾勾手指,树荫下的黑猫就纵身跃了上去,从他的臂弯窜起乖巧地蹲在了肩头,橙黄的瞳孔中散着美妙的光影,还讨好的低垂下脑袋添*舐他的指尖。
“因为昨日下赌的,是我这‘不争气’的六幺。”男人实话实说,他这一双手干干净净愣是连骰子都没有碰过,即便是输,也只能算是这猫儿输了。
六幺,自然就是那个背锅的小宠。
陆以蘅一愣,突地笑了起来,哈哈大笑,他假人之手,她出千使诈,不过都是一场空谈罢了,她笑够了直起腰*身:“阅华斋的骰子在盛京城独一无二,不同于其他赌坊炮制时在涂料中添加了红铜,光是分量就有所区别,”她虽没有说自己是如何仿制已足见陆以蘅对阅华斋早就探过了底细,而她那天的所作所为,皆是有备而来,“入座前,我‘不小心’碰到了骰桌。”她说的云淡风轻。
男人想了想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小丫头初入富丽之地心有所悸才不小心踏错了地阶,就连阅人无数的岳池姑娘都叫这荆钗布裙一双眼给迷惑了过去。
他的目光穿过了陆以蘅落在了身后那斑驳的朱漆铜门上:“你想为自己的父亲开脱罪责,想为南屏陆家这一门的罪人洗刷冤孽,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魏国公府在盛京城已是沉在湖底的顽石,挡在前面的富贵权臣、王侯将相数不尽数,“简直,异想天开。”他说到这里还放肆的从嗓中掐出一声轻笑。
“我的父亲,绝没有叛国,更不是降将逃兵!”陆以蘅厌恶极了这男人的自以为是和轻蔑笑声,她泯紧了唇角厉喝道,“你没有见过南屏陆家人,就不要口出妄言!”
“当初九五之尊皇榜昭告,陆贺年在十年前就招认了所有罪状,”人尽皆知,连当事人都没有喊*冤,轮得到后人十年后做个出头鸟不成,“这天底下无人质疑。”男人扬手,月白长袍下的五彩花羽折出锦绣光阴,他不在乎触到了眼前那姑娘的痛脚,只是直白又赤*裸的将你的意图推翻。
“天下人?我陆以蘅亦是这天下之一。”她还没有认罪,为何要听信一面之词,难道浑浑噩噩了然度世,让魏国公府门背着骂名苟延残喘,这便是天下道理吗?!
陆以蘅撇开目光顿觉嫌恶又颓然,何必要与这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男人理论家族罪孽,有些人生来荒唐富贵喜欢挺着腰脊说风凉话,怎能感同身受。
“不如,我送你一句,”那姑娘抿着唇角不带笑时,眼神中总有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淡疏漠,“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金丝雀虽然能登高枝,也要有困居笼中之觉。
这丫头在警告他少多管闲事。
男人眉开眼笑好似没听懂:“我是很喜欢猫儿,不过有时候逗人比逗猫有趣得多。”比如——欣赏陆以蘅带刺儿的愠怒和拆穿所有的蹩脚借口,都成了他的闲情逸致。
这话听在陆家姑娘耳中都成了不着痕迹的挑衅。

试问哪个王公贵族敢对一品大员开这般玩笑的,可笑之处,天子居然不震怒、不追究,除了那位享尽荣华富贵、得尽万千宠爱一身不识愁滋味的凤明邪做得到,还有谁。
这天底下小王爷怼过的人、堵过的路,哪一回叫九五之尊侧目了?
没有。
“要我看呀,别说给几个不顺眼的王公大臣送点儿棺材板,就是那金贵王爷开口要九五之尊的女人,天子啊,都能拱手相让。”陆仲嗣取笑的话语伴随着嘲弄。
“你,口没遮拦的!”陆婉瑜脸色一变就拧了拧陆仲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哪可胡说八道,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就是诛个六族也不为过。
陆仲嗣吃痛连忙捂住嘴巴也知晓自己失态了。
陆以蘅没有笑也没有恼,只是沉思两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常年居住凤阳,得两位帝王如此肆无忌惮的隆宠和放纵,身居高位、乖张肆意却从未在满朝文武之中听过半句落下乘的置喙,这个人——不喜韬光养晦又恣意无忌,分明恃宠而骄、荒唐谬妄。
陆仲嗣和陆婉瑜互相对看了一眼——
“招惹不得的人。”难得这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
以这般身份地位行事莫测,想要天下之物都唾手可得,站在他面前岂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莫说深宫内苑的元妃是个玉面狐,这位天子骄子更是明目张胆、冠冕堂皇的很。
陆以蘅心头却莫名一梗,倒是让她想起那个王八蛋,一双眉目生波澜,衬着月色清风五彩羽衣和着金丝绣线的富丽堂皇,无端端总觉这盛京城的瑰丽都成了他明火执仗的理由,晴天日宴下谈笑风生一般的猜忌试探总让陆以蘅恍然错觉,那个男人知晓的事情远比自己,多得多。
“阿蘅、阿蘅......”陆婉瑜很少见陆以蘅会这般对烛发呆,“你在想什么?”
陆以蘅回过了神:“没有,”她瞥到陆仲嗣身上,“在想大哥那天该怎么给自己留个‘全尸’。”是啊,砂锅那么大的拳头夹带着刀枪剑戟一块儿涌上来,啧啧啧。
“喂,你不会这么无情无义吧?!”陆仲嗣背后冷汗一出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陆以蘅不搭理他,起身将袖口捋平,反对着陆婉瑜轻声细语:“三姐不要如此操劳,时辰不早就歇息吧,绣活上花奴也能帮忙不少。”
看看,什么是区别对待,这就是啊——
陆仲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看小妹对自己爱理不搭的回了房去。
魏国公府里的灯花一盏一盏熄去,渐渐的陷入静谧。
初春的夜带着微凉,陆以蘅将纸窗隔开细缝,倒是不经意的瞧见那懒散的六幺正蹲卧在门廊屋檐上,她将刚打的水拂面轻拭,冰冷冰冷的:“小间谍,有什么企图?”她随口对着猫儿发问。
六幺睨了她一眼,一溜烟就顺着出落的桃花枝上了树梢躲藏在一片香腻中,只悄悄的落下两声软萌又细腻的甜叫,似在撒娇,似在委屈。
陆以蘅这手就不自觉的顿了顿,还真听得人不忍心苛责,她将洗漱水泼出窗外:“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一定是你家那个王八蛋派你来打探。”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陆以蘅歪歪嘴,自古善用美人怀柔之策,现在呢,采用狸奴卖萌之计,还说他不是阴险狡诈、恶毒刁钻?
陆家姑娘冷声哼哼着嫌弃但是不否认那看起来懒散轻曼的富贵荒唐骨的确是落进了脑海之中,不同于盛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贵胄权臣,总有两分叫她觉得错断错判——
小姑娘摆摆手,深更半夜的想一个男人可不算什么好事情,她盖上被子蒙头就睡,今日元妃的试探不温不火,陆家能如此轻易重回校武试艺当然不是因为那美丽的娘娘喜欢自己,而是,想要看看陆家究竟在盛京城还留下多少的资本和根基,想要看看她这个陆家的幺女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盛京城的大事,元妃可从来不想错过。
陆以蘅闭上眼。
今夜皓月千里,明日依旧春光灿烂。
魏国公府经过这段时日的鸡飞狗跳后倒是安静了下来,可盛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没有止歇的劲头,尤其是关于秦徵秦大人的终生大事,虽然这两家似有了不成文的规矩都闭口不谈,满朝上下也没人敢带头,圣上态度更明确,心照不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既然魏国公府无心,那么谁也别想掺一脚,毕竟自己那娇滴滴的元妃可信誓旦旦的说了,陆家丫头识时务的很,自认为配不上秦大人,届时寻个由头将这门婚事给撤了,秦徵依旧是圣上的乘龙快婿。
九五之尊当然乐得清闲,眼见着三年盛事校武会就要开场,整个盛京城上下都其乐融融。
但是有一个人绝对过的不安生,不,应该说,每天都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可不正是陆仲嗣。
仿佛一日一日的掰着手指数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揍的鼻青脸肿的下场,大男人这辈子没求过,不——大男人这辈子求过很多人,反正他的膝下没黄金。
陆仲嗣看着自个儿的小妹备着马车,今日可不就是盛会之日,听听一早上禁城里就锣鼓喧天的,各家名门贵族都有着不少哄闹的排场走过街市,很是惹人注目。
陆仲嗣呢,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他腆着个脸揪揪陆以蘅的衣袖:“阿衡,”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哀求,“大哥能不能......”
“不能。”陆以蘅头都没有回,亲昵的拍了拍正拴上红璎珞的白马安抚着。
“你大哥我......”他挠挠头,下定决心,“好歹也是魏国公府的长子,这脸,可不能丢到皇帝老儿的面前啊!”今日皇亲贵胄、王公贵族,人人一双眼睛盯着呢。
陆以蘅悻悻然的耸着肩:“我以为大哥你早就习惯了。”可不是,盛京城哪一个角落是你陆仲嗣没丢过脸面的,现在才觉得羞辱了自个儿的名讳?
陆仲嗣嘴角一僵无言以对,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陆以蘅翻下帘子纵身一跃就上了银鞍白马,“驾”,厉声轻喝间骏马呼啸而去,直奔禁城西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