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小说 女频言情 海上繁华梦全局
海上繁华梦全局 连载
海上繁华梦全局 孙家振 著
继续阅读
作品简介 目录 章节试读

本书作者

孙家振

    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全局》,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

章节试读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尝读说部,至《花月痕》、《海上花列传》、《青楼梦》、《风月梦》、《绘芳录》诸书,窃谓其描写花月闲情,俱能惟妙惟肖,然尤以《花月痕》为脍炙人口。《海上花》则本地风光,自成一家。惜乎书中纯操苏白,江浙间人能读之,外此每格格不入。且其运笔深入之处,未能显出。以是美犹有憾。今读警梦痴仙所著《繁华梦》一书,而不禁有观止之叹焉。痴仙生于沪,长于沪,以沪人道沪事,自尤耳熟能详。况情场历劫,垂二十年,个中况味,一一备尝,以是摹写情景,无不刻画入微,随处淋漓尽致。而其宗旨,则一以唤醒迷人同超孽海为主。以是此书之出,尤为有功于世道人心。而世之沉酣如杜少牧、飘逸如谢幼安、豪迈如李子靖、糊涂如屠少霞、孟浪如游冶之、风狂如郑志和、鄙俗如经营之、儇薄如夏时行、庸陋如康伯度、英爽如平戟三、痛快如风鸣岐、古执如方端人、大方如荣锦衣、卓荦如熊聘飞、豪奢如邓子通、卖弄如潘少安、抱屈如温生甫、着魔如钱守愚、刻薄如贾逢辰、刁钻如计万全、智巧如白湘吟、作伪如乌里阿苏、格达、强横如刘梦潘,虽属寓言八九,其实当世皆有其人,何尝不皆有其事,读之即可见世事一斑。至于颜如玉之笼络、巫楚云之聪明、桂天香之沉静、阿素之谄(陷)客、阿珍之惑人,与夫花媚香之媚、花艳香之艳、杜素娟之淫荡、卫莺俦之圆融、花彩蟾之可怜,则花花叶叶,纸上跃然。只(纸)以书仅初集,皆未收结,令人急欲纵观其后。是则痴仙笔墨狡(狭)狯,犹之珍羞在前,一时不令入口;逮至略一忍饥,而其味尤美于未忍饥时。则读是书者,尚其知作者用心,勿徒赏书中之花天酒地,一片神行;亦思盛极之难乎为继。黄金易尽,青眼难逢,悔说多情,空讥薄倖也夫。爰序其大略如此。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孟秋古皖拜颠生稿于海上语新楼


升平楼惊逢冶妓天乐窝引起情魔
话说冶之等在丹桂看戏,正当赛活猴扮着武松,使动真刀,要杀张都监时,猛听得边厢里人声鼎沸,楼上楼下看戏的人无不心下着惊,疑是火警,都想奔逃。幸亏有几个看清的天津人把手乱摇,大喊:“没有什么事!请大家坐下瞧戏! ”一面唤管门巡捕进来,拉了一个身穿短衣的人,往外如飞而去。众人始定了心,重新坐下。锦衣不解,问冶之:“这是为甚缘故? ”冶之也不知道,把手向马夫一招,先将携来的千里镜交给了他,然后问他:“边厢里为甚事情吵闹? ”马夫道:“听说是一个看戏的乡下人失了东西,查是被隔座的一个青插手偷摸去的,故此滋闹。现在已被巡捕拉到捕房里惩办去了。 ”志和道:“什么叫青插手?可是此人名字? ”马夫笑道:“青插手并非名字,乃是江湖上切口。剪绺的叫青插手,犹如偷鸡贼叫采毛桃,大早里窃物的叫踏早青,窃人家晒晾衣服的叫戳天表。 ”冶之道:“偏是偷东摸西的人有这许多混号,人家听了诧异。 ”
志和又问马夫道:“这时候有几点钟了?戏馆可就要散么? ”马夫道:“已是十一点二刻了。台上《鸳鸯楼》演完就要散场。少爷可要先走一步?我去点起灯来。 ”冶之道:“早走一步也好,免得挤个不了。 ”遂分付马夫先去料理车辆,一面与包厢里贾逢辰及阿素打个手式。二人会意,点点头儿,立起身来,也都走了。锦衣见冶之等俱要回去,唤轿班点好了灯,却仍不肯坐轿,原要与幼安、少牧同行。二人那里肯从?锦衣始告别登舆,先自回栈。冶之、志和候马夫关照车子来了,别过幼安、少牧,登车向尚仁里阿素那里找逢辰而去,直至二点多钟方回。按下不表。
“冶妓”原作“浪妓”,今从目录改。“冶”通“野”。
且说少牧见众人已去,因腹中觉得有些饥了,不等戏完,同〔幼〕安出了戏园,到宝善街春申楼吃了一盆肉丝炒面、十卷虾仁春卷,雇车回栈。是夜天气甚寒,微微的降了一阵春雪。幼安本是不惯夜深的人,又多吃了些面食,路上更冒了些风,身子有些不甚自然起来,睡在床上,遍体焦热。因恐少牧知道着惊,故而并不与他提起,只管盖着被儿蒙头酣睡。到了次日起身,觉得口干舌燥,寒热未净,因复和衣而卧。少牧见了,上前动问,并要唤茶房来请个医生,开方调治。幼安因自己知道不过是偶尔感冒,力阻不必。到了午牌时候,茶房端上中膳,幼安吃了小半碗饭,胸口饱胀,吃不下了。
少牧好生纳闷,要想私自倩人延个名医,争奈人地生疏,上海的郎中,又都不知请了那一个好。可巧李子靖与平戟三两人到来,见幼安有些不爽,子靖因戟三无书不览,医理一道本甚高明,就央他开方调治。戟三也不推辞,诊过了脉,看过舌苔,说是寒食阻滞,并无大病,遂写了一张药方,无非桑叶、紫苏、防风、桔梗、焦面、查炭等散寒消食之品。少牧大喜,将方交给茶房,到三马路画锦里冯存仁药店撮了一帖药来,照方检过,令茶房煎好,送与幼安服下。戟三叮嘱:“服药之后,须要盖被取汗,睡一觉儿,明日一定就好。 ”自己与子靖告辞回家。少牧央他明日到来转方,戟三诺诺而去。
隔房荣锦衣因闻幼安有病,进房瞧探,冶之与志和两个也一同过来,说了许多保重的话。冶之问少牧道:“今日幼翁既有贵恙,谅是决不出去的了。昨夜贾逢翁嘱我转邀荣锦翁与阁下三人准六点钟在四马路聚丰园小酌,我已斗胆代允下了。少翁可肯同去,领领他的情儿? ”少牧道:“本来当得奉陪,无奈安哥有病,未便出门。烦冶翁转谢逢翁,只说心领是了。 ”冶之笑道:“幼翁的尊恙不过是感冒风寒,少翁出去之后,让他在房静养静养,必定好了。逢辰今晚这酒,原是三位的专席,幼翁既然不去,你如何也推却起来?难道不怕人家扫兴? ”志和也道:“少翁如放心不下,早些回来便是。 ”少牧仍是执意不允。锦衣道:“话虽如此,少翁不去,逢翁那里未免却情;若是去了,幼翁一人在寓也甚不便。我的长随荣升,他本来闲着,可要唤过来作个伴儿?一则幼翁要茶要水可以使唤,二则少翁在外也可放心。不知意下如何? ”少牧尚未回言,幼安听三个人你言我语,料着少牧拗不过去,因在床上答道:“牧弟倘要出外,谅我无甚大病,尽可放怀。但望早些回来,免我记挂就是。 ”少牧尚要推辞,众人那里肯依!冶之更催着就去。少牧道:“逢翁约的是六点钟,此刻不过四点左右,就使要去,何必这样性急? ”冶之道:“其中也有一个缘故:逢辰在聚丰园原说是六点钟,却先约五点钟在四海升平楼茶馆会齐同去。此时已四点半了。锦翁是有轿子的,他可独去。我与志和现有马车,你何不一同前往?这部车坐身很宽,三个人还可坐得。 ”少牧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待我换件衣服,二位先请分付马夫、轿夫端整车轿可好? ”冶之道声“请便”,即唤茶房喊马夫上楼,叫他将车配好;又唤锦衣的轿班提好了轿。那少牧开箱换了一件淡雪妃花缎灰鼠袍子,竹灰花缎洋灰鼠马褂。穿着已毕,走至幼安床边。幼安勉强起来,附耳说了几句话儿,少牧唯唯答应,随同众人下楼。幼安说声“恕送”,仍旧倒身睡下。锦衣果唤荣升过来作伴,暂且按下慢言。
再说少牧与冶之、志和出了栈房,上了马车。锦衣也上轿而去。不消半刻多钟,马车先到。三人在升平楼门首下车,等着锦衣来时,挽手上楼。因工部局里的章程,所有车子、轿子概不准在当街停歇,故嘱马夫、轿夫先自回去,晚间到聚丰园来接。这里四个人上得茶楼,要想拣个座儿,那知逢辰早已到了,靠在窗口一张大理石桌上,泡茶候着。一见众人,趋步上前,笑脸相迎,忙唤堂倌过来,动问各人用什么茶。锦衣分付泡碗雨前,冶之、志和俱是洋莲,少牧是红寿眉,堂倌依言自去整备。不多一刻,送到桌上。逢辰问:“幼安如何不来?不肯赏个脸儿! ”少牧道:“他因偶冒风寒,今日未曾起床,所以不能奉陪,嘱我转言道谢。 ”逢辰道:“原来幼翁有恙,我还没有知道,这是错怪他了。停刻你回寓之时,尚烦致意请安,说我明日须要亲到贵寓。 ”少牧连称“不敢。 ”逢辰回头问冶之道:“姓谢的既然不来,你可与我再邀些别的客人? ”冶之道:“你若客少,稍停到聚丰园时可写请客票,到兆富里去请经营之,包你一请便来。 ”逢辰道:“这便很好。 ”
众人正在说话,忽见有两个妇人,一个年约二十以外,一张削骨脸儿,微微的有几点细麻,身上穿一件八分新蓝宁绸羔皮女袄,下系洋雪青绉纱绵裤,元色绉纱绣花裤带拖下有一尺来长,一双高底脚儿半帮花淡湖色绉纱鞋子,却走一步扭一扭的,装做真正小脚一般;一个年约四十以外,头颈里擐了一块白绒线的围颈,身上是广蓝洋布棉袄,元色绉纱棉马甲,青布裤子,元色布裙,是个佣妇模样。走了过去,又跑了回来,顷刻之间有三四次。少牧明知是个雉妓,上海叫做野鸡,虽然苏州也有,举止却是不同,故此细细的瞧了几眼。那雉妓误认是看上了他,暗使佣妇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大少爷你瞧什么?可到我们姑娘家里坐坐? ”少牧在稠人广众之中,不提防有妇人与他兜搭,况且到了上海,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是破题儿第一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当不曾听得,回转脸儿向窗外瞧。谁知这雉妓又认少牧是个嫩脚色儿,不能对着众人当场出彩,因搭讪着脸扭扭捏捏的走至窗口阑干那边,将身一靠,恰与少牧打个照面,微微笑了一笑,顺着手儿走过来,要想拉他。冶之等看此光景,一个个多掩口而笑,弄得少牧无可奈何,不由不讨起厌来。
也是事有凑巧,其时茶楼上面来了一个古古怪怪、拘拘执执的人。此人姓方,名叫学正,别号端人,乃直隶宛平县人氏。年纪五十余岁,曾入黉宫,未登乡荐。为人开口圣贤,闭口道学,乃少牧的父辈至交。近年处馆上海大南门内,训蒙度活。这日因到升平楼寻一个书局里的朋友,要买一部《经策统纂》,预备秋间下场求取科名。上得楼来,东张西望,奇巧遇着少牧。正要走近去接谈,见这雉妓在那里勾引着他,心中大怒。且不与少牧讲话,双眼一横,厉声喝道:“谁与你纠缠不清!好个不要脸的妇人! ”那雉妓是不防着的,倒把他吓了一跳。正待还口,旁边那个佣妇斜着一双老虫眼睛,把端人瞧了一下,开口说道: “人家的事,干你什么?要你这样费心! ”端人一听此言,勃然大怒,虽已上了年纪,那无名火不知顿时冒有几多的高。少牧听得有人说话,仔细一看,见是端人,因系父执,连忙立起身来,口称“端叔请坐”,端人竟如没有听见,只是瞪着眼睛,要合两个妇人寻事。究是锦衣有些涵养,想这种人不犯着与他一般见识,向冶之、志和、逢辰等递个眼色,一齐过来相劝。那时靠楼梯一张桌上,另有一个廿余岁的大脚妇人,与着一个男子同坐吃茶。这男子似乎认得雉妓,走过来向肩上轻轻一拍,涎着脸儿说了几句解劝的话,竟被他劝下楼去。
端人方与少牧坐下,问他: “几时到的?现寓那里? ”少牧一一回答过了。问端人近在那里设帐,来此何事?端人也细细告诉一遍。逢辰要少牧转请端人同到聚丰园去,端人本已应允,谁知尚仁里花小兰家的阿素因这日院中烧开帐路头没人吃酒,并且小兰是上天乐窝书场的,书场上这夜又是打唱日期,必须寻个客人点几出戏,故到升平楼来。见了逢辰等众人,因隔夜先曾说过,笑迷迷走到身边,一屁股坐在旁侧那张骨牌杌上,嬲着要逢辰摆酒,冶之点戏。原来冶之昨夜丹桂看戏之后,同逢辰到小兰家中,阿素见了,甚是亲热,说小兰是小先生,不妨大家照应照应。冶之本已有了阿素的意,立刻叫小兰唱了一个堂唱,开消了两块洋钱,算是攀过相好的了,说明以后叫局、吃酒、碰和一切,与贾逢辰无须回避,故此今日要强拉他前去点戏。端人看此光景,又有些瞧不上眼,托言尚有别事,起身告辞。少牧久知他性情古怪,不敢强留。逢辰见少牧不留,又见此人有些不能亲近,也不十分相强,拱拱手儿由他自去。
阿素与众人嬲了半天,先是冶之允了八点钟到天乐窝点戏,后来逢辰也拗他不过,说定点了戏便来吃酒,好在未邀别客,就把聚丰园一局改着到尚仁里去。阿素始欢欢喜喜的先自走了。众人又略略坐了一回,已是上灯时候。冶之因到天乐窝去尚还太早,邀志和等往华众会打几盘弹子,消磨这一会儿。志和也甚高兴。逢辰惠了茶钞,一同下楼。少牧因匆忙之际,不曾与楼梯口方才解劝的这人招呼一声,这人暗恨瞧他不起,冷笑一声,与着大脚妇人说了好一回话,直到八点多钟始去。
看书的须要记着,这一部《繁华梦》伏线甚多。那适才与少牧勾搭的雉妓,乃江北人,名唤王月仙。初时生意不甚大佳,后来姘了一个安庆流氓,住在荟香里内,改作住家野鸡,专做仙人跳的事儿。后书杜少甫泛舟寻弟,与乡人钱守愚一同到申,钱守愚误入圈套,大受诈累。又欲图诈邓子通未成。后话甚多。那与大脚妇人同桌吃茶、上来解劝的人,祖籍南京,姓计,名唤善谋,别号万全。为人诡计多端,专一拆梢滋事,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却每日里鲜衣华服,在四马路茶寮烟馆走来踱去,惹事寻非。那个大脚妇人是他姘妇,也是雉妓出身,名王月卿,与月仙乃是姊妹,所以认识。他来相劝的时节,原望在少牧身上有些油水寻的;即使不然,那茶钞自必与他惠去。谁知睬也不睬,因此怀恨于心,日后屡屡生事。这虽多是后文,我先略略交代一番,也晓得这部书机神一片,并不是胡乱诌的。
如今应先说本回书中天乐窝引起情魔这节话儿。那冶之与志和等到华众会打了三盘大弹,逢辰又合冶之打了一盘小弹。锦衣、少牧是不会的,并不动手。志和在身边摸出一只金表一看,不知不觉八点半钟,催着冶之快到天乐窝去,点过了戏,好去吃酒。冶之答应。
五个人出了华众会,向东到天乐窝而来。门口有人高喊一声 “上来五位”!楼上接应,便有堂倌过来,领到第二排台子上坐下,泡了五碗茶来。其时书台上已经唱过开篇,王者香在那里唱《钓金龟》。接下是客人点的王宝钗《落花园》、《祭塔》,翁梅倩《目莲救母》、《乌龙院》,王秀兰《清官册》、《一捧雪》,洪漱芳《八阳》、《赏荷》,金宝仙《取城都》、《天水关》,周湘云梆子调的《大香山》、《春秋配》各戏,或是十出,或是八出,最少的乃是两出。冶之唤堂倌取过粉牌,写了十出京戏,叫催尚仁里花小兰来。逢辰道:“十出不太多么? ”冶之道:“我们终算有些名气的人,若点三出、两出,脸子上过不过去,说甚太多? ”逢辰始不再言。
少顷,听得楼下高喊一声:“先生上来! ”冶之只认是小兰到了,引颈望时,却不认得。但见那人年约十八九岁,不长不短身材,雪白一张瓜子脸儿,生得十分娇媚。上身穿一件外国五彩缎洋灰鼠袄,周身水钻边镶滚,行动时雪亮的耀人眼目。下身是淡湖色绉纱百摺裥裤子,水钻边的裤脚,并不系裙,一双洋雪青缎子平金绣弓鞋,看来只有三寸左右。与那跟来的一个小大姐手牵手儿,走上台去。冶之目不转睛的几乎看出了神,志和、锦衣也各暗暗赞美。少牧自到书场之后,见了这许多花枝般的人儿,不比升平楼遇见的是个雉妓,看不上眼,全不在心,此时只恨那些妓女一个个叫不出他名字,分不出李艳张娇。见逢辰甚是熟悉,故向他细细动问。忽然看见又来了一个绝色的人,也是夙世里有些风流冤孽,情魔一动,这心就拿他不住起来,急问逢辰:“此人是谁? ”逢辰答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巫楚云,住在西荟芳里。品貌甚好,曲子又高,应酬更不必说,乃是头等。他家共是姊妹三人,楚云最小,长名峡云,次名岫云,多是色艺双全,却算楚云更是出众。少翁你看如何? ”少牧道:“果然甚好。 ”冶之遂怂恿道:“少翁既然赏识,何不点几出戏?将来有甚应酬,就好叫他的局,岂不甚妙? ”志和道:“停回到花小兰家吃酒,少翁就要叫局,何不试他一试? ”逢辰听了二人之言,也便竭力撺掇着他。少牧被众人你言我语,没了主意,又因心上爱着这人,遂唤堂倌过来,照着冶之一样写了十出戏文。那小大姐拿了银水烟袋便来装烟。
但听得楼下又喊了一声:“先生来! ”方是小兰到了。阿素同着他上了书台,也取烟袋下台装烟。台上楚云因有堂唱来催,先唱了一支《牧羊卷》,果然响遏行云,听的人无不喝采。又令后场换道笛子,唱了一支《佳期》。与大姐丢个眼风,大姐会意,收了烟袋,说声:“各位大少爷,停刻请一同过来。 ”等候楚云下落书台,依旧手牵手下楼而去。少牧一眼看着,直至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过脸来。觉得心上边如失了一件贵重东西一般,忐忐忑忑个不了。
小兰候梅倩等唱过点戏,他年纪虽小,倒是个大喉咙儿,唱了一支《黑风帕》、一支《打龙袍》,虽不十分入彀,也还亏着他不甚脱板。阿素见小兰戏已唱过,因家中台面端整久了,催逢辰等一同到家里头去。冶之本来也要去了,与少牧把点戏洋钱并书茶小帐一齐付讫,一窝蜂同着阿素下楼。阿素先去伏侍小兰上了轿子,回身与众人要行。忽然少牧想起幼安有病,独自一人在栈,不便过于夜深,要回去了。逢辰那里肯依?说从来没有请客吃酒、空着肚子放他回去的事。虽约的是聚丰园,如今改了花酒,不过不恭敬些,断断不能不去。冶之、志和也均苦苦相留。少牧一则却不过情,二则心上有了楚云,方才书台上面隔着较远,未免不甚清楚,若在席上叫他来时,好细细的看一个饱,因此也就允了。逢辰等方与阿素往西而行。
进了大和丰土栈弄堂,转湾往东,不多几步,已到院门。小兰本是楼下房间,相帮的喊(着):“客人进来! ”只见小兰早已回转,笑迷迷的迎将出来。众人进内坐定,娘姨绞过手巾,泡上茶来。逢辰央志和写请客票请客,志和问:“请的是谁? ”逢辰道:“一张是你方才说的兆富里去请经营之,一张可到百花里花笑红家请康伯度。 ”冶之道:“不是洋行里头的康老大么? ”逢辰道:“正是此人。 ”志和遂依言写好,交与阿素,分付相帮速去。阿素在湘妃榻上开了一盏烟灯,装了一筒洋烟,递与逢辰吸过;又装一筒,递与志和。正要吸时,忽听相帮喊声:“阿素姐!客人进来! ”连忙与逢辰一同立起身来。正是:
既然有酒欢今夕,未可无人到此间。
不知来者是谁,这席酒吃到几时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长发栈行踪小住集贤里故友相逢
话说幼安、少牧船到浦江,正要摇进洋泾浜时,忽然船身往前一磕,船中诸物震动。究竟为了何故?原来这无锡快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时天色将暮,潮水落枯,不得不由浦心而行。正欲转湾进浜,不提防有一只小火轮船由南而北飞也似的斜刺里驶来。还算船家眼明手快,急急避开,已只远得二三尺地面。轮激水涌,势不可当,船身遂颠簸起来。直至过去远了,方才平复。船家吓得浑身是汗,说声:“好险! ”定一定神,等那水势涌过,把竹篙点上两篙,方才平平稳稳的撑进浜去。幼安惊魂稍定,对少牧道:“我们才到上海,如何就有这平地风波?好不可怕! ”少牧道:“这是船家偶不小心之故,以致吃这一惊。 ”
幼安抬头向舱门一望,道:“如今船已进了浜了,想来就要停歇。你我皆是初次到此,不知客栈在于何处,还须先自上岸一问。 ”船家闻言,在后舱内接口答道:“这里洋泾桥浜,就是长发客栈,不但上岸便当,并且房屋高爽,应酬周到,饭食精洁,故此来往客商欢喜住的甚多,不知二位爷可要同去看看? ”幼安道:“既是如此,把船泊在那边便了。 ”船家答应,吩咐伙伴拣个隙地泊好了船。恰好岸旁有条马鞍水桥,又大又平,果然上岸很便,不必再布跳板。幼安遂与少牧登岸,由船家领着同到栈中。
只见好所高大房廊。门阑上悬着“长发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墙上,又有“仕宦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三个人一直进去,寻见帐房,说明来意,便有茶房领着去拣选房间。幼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二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两个榻儿,便命船家将行李挑上岸来,一件件检点清楚,交与茶房代为安放。少牧取锁匙开箱,取了四块洋钱船钱,五角小洋钱酒钱给与船家。那船家也不争论,谢了一声,下船自去。吾且不表。
这里幼安唤茶房将床帐被褥铺设好了,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若然出去,须要下锁,将匙交与帐房。因栈中来往人多,防有失窃一切。 ”幼安接过,藏在身旁。此时天已黑了,楼上楼下点起自来火灯,照耀得满室通明,如同白昼。少顷,茶房摆上夜膳,共是四盆一汤,也甚精致。二人食毕,洗过了脸,喝了杯茶,因昨夜睡在船上,不甚舒伏,起岸时又劳顿了些,觉得精神疲倦,即便闭上房门,各自安睡。
及至醒时,隐隐听得大自鸣钟已敲九点。幼安先自起身,唤茶房打水擦脸。少牧也起来了,一同吃了早点。令唤一个剃发匠来,梳了发辫。幼安道:“今日天气甚晴,你我先到李大哥那边走走可好? ”少牧道:“李大哥的信上,他说住在英大马路集贤里内,不知有多少路? ”幼安道:“可叫茶房唤两部东洋车子,他们自然认识。 ”少牧道:“说得不错。 ”遂将带来的土仪,各自拣了四包,央茶房挑了,说明住址,唤定车辆。幼安锁上房门,把钥匙交给帐房,与少牧登车而去,茶房挑着礼物在后跟随。此时天气尚早,洋场上还未上市,一路做买做卖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幼安暗暗想道:昨日我们上岸,天已黑了,街上却甚热闹;今日天未过午,怎么反是这般样儿?看来上海地方真是全靠夜市。
正想之间,车已到了。二人下车,给过了钱,茶房领着一步步同进弄去。因不知是第几号门牌,所以逢人便问。那晓得洋场上的居民,虽是近邻,却也不通闻问的多,一连问了几家,皆说不知。后见一家门上贴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的朱红门联,认得是李子靖写的,谅必住在这里无疑。少牧便举手叩门,里边答应一声,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一看,多不认识。幼安知是错了,只得向那人言道:“借问一声,这里府上可是姓李? ”那人操着湖南口音回道:“我们家爷姓平,不是姓李。 ”少牧道:“请问有位姓李名子靖的,可晓得住在那里? ”那人道:“可是杭州人,官名一个卫字么? ”幼安道:“正是。 ”那人道:“你们还要往里走几步哩。留心看他门上,贴有‘武林李寓’四字的便是。 ”幼安道:“如此,倒惊动了。 ”那人回声“好说”,关上了门,回身进去。
二人依着那人之言,一路往里而行。少牧对幼安道:“方才那一家姓平的,不知可是李大哥信上不时提起的平戟三么?说他是个武科出身,却又文才出众,与李大哥甚是莫逆。 ”幼安道:“这话却论不定。我看他那付门联,明是大哥亲笔写的,必定彼此有些交情。况且方才答话的人,又是湖南口音,看来竟有九分不错。且到那里一问便知。 ”二人口说着话,只管前行。茶房道:“爷们慢走!只恐这里是了。 ”幼安一看,果见门上有“武林李寓”四个大字的珊瑚笺贴条,因与少牧站住了脚。
正要叩门,听得“呀”的一声,里边有人出来,正是跟子靖的小厮李贵。一见二人,急忙打了个千,尊声“谢大少爷、杜二少爷,几时到的?请里面去。 ”二人尚未回言,子靖听见有人说话,迎出外来。彼此是久别渴想的人,见面之下,好生欢喜。子靖忙让幼安在前,少牧居后,三人同至客堂坐下。李贵献上茶来。子靖先问二人:“可是才到?如何不见行李、铺陈? ”幼安答:“是昨晚到的。因想徘徊几天,惊扰府上不安,故此住在三洋泾桥长发栈中。 ”子靖道:“自己弟兄,说甚‘惊扰’二字?就是多住几天,我这里也是极便。停刻我差李贵把行李搬来,岂不甚好? ”二人同声的道:“大哥有意,请俟缓日,这回可不必了。 ”子靖尚欲有言,幼安将别话岔了开去。少牧又说了些少甫在苏未来、托词致候的话,子靖也问了一番两家眷口安好。李贵过来,向主人耳边低低的禀了数句话儿。子靖起身,告一个便,来到外厢,把送来的礼物收了,给了四角小洋钱力钱,吩咐茶房先自回栈去讫。复至客堂,向二人道:“承蒙厚赐,我都收了。随来的茶房已经着他先去。你二人就在这里便饭,畅叙一天,可不好么? ”二人知道子靖脾气,他是个很直爽的,因道:“搅扰不消说得,但是不必多备肴馔,反使我等不安。 ”子靖道:“这才是个知己!本来有甚客气? ”
少牧问道:“我等方才来时,误叩了一家姓平的门,不知此人可是大哥时常提起的平戟三兄? ”子靖道:“一些不错。此人很可交得,只是你二人没有会过面儿。好得近在咫尺,我立刻着李贵去请来叙叙何妨? ”幼安道:“如此甚好。 ”子靖遂唤李贵言道:“你快到平公馆去,说有两位苏州来的客人在我家中,要会会他,如大人在公馆中得暇,请他便来。 ”李贵答称:“晓得”。子靖又附耳道:“你出去,先到聚丰园唤席菜来,再到言茂源叫他送十斤京庄。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李贵诺诺连声而去。
不多一刻,听得门上钟铃声响,进来一人,年约三十余岁,品貌甚是轩昂。身穿天蓝缎子灰鼠长袍,天青缎子灰鼠马褂,头上戴一顶建绒镶边缎子顶的瓜皮帽儿,足登三套云元缎京鞋。子靖见是戟三来了,急同幼安、少牧降阶出迎,偕至客堂,作了个揖。幼安等彼此问过名姓,因是初次见面,不免说些仰慕的话。
少顷,酒席已到,子靖命摆在东书房中。安排已定,相率入席。四个人略略谦逊一番,幼安坐了首位,少牧居二,戟三第三,子靖末座相陪。席间,幼安与少牧讲些苏州事情,戟三与子靖说些上海风景,甚是投机。酒过数巡,子靖道:“我们闷酒无味,可要行个令儿顽顽? ”戟三道:“甚是使得。请谢幼翁先起如何? ”幼安想了一想,道:“今日人数太少,别的酒令未必能行,不知‘飞花’可好? ”少牧道: “‘飞花’太觉便当,不如‘席面生风’,略似耐人寻味。 ”子靖道:“依我想来,就是‘席面生风’,那些‘鸡’、‘鱼’一切容易的字,也须除去,只说每人面前摆着的果品。未知列位如何? ”幼安道:“大哥吩咐,遵命就是。 ”子靖遂斟了一杯令酒,双手递与幼安,幼安也不推辞,一饮而尽。看看自己身旁,摆着一盆橄榄,遂随口念一句古诗道:“细读(续)公诗如橄榄。 ”挨着字儿一数,应是戟三与子靖饮酒,二人各自干了一杯。次及少牧,他身边乃是一碟瓜子,因道:“绿含瓜子瘦堪怜”,应幼安与子靖同饮,二人也俱干了一杯。少牧道:“如今是平戟翁了! ”戟三见身旁是碟花生糖儿,摇摇头道:“这花生二字,只怕古人诗上很少。 ”子靖道:“真是少见。 ”戟三沉吟了一回,道:“有了!我想着一句:‘云喷石花生剑壁’,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 ”幼安点头道:“借得很好。 ”少牧依着字儿一点,该子靖与戟三自己饮酒。戟三道:“什么说?自己行令,自己喝酒!我只想了诗句,没将字数算算,不是我的心太觉粗了? ”子靖笑道:“俗语说得好: ‘自搬砖儿自打脚。 ’本来有的。快请一同干这一杯,我要来收令了。 ”戟三无语,一吸而干。子靖身边摆的是一碟福橘,遂念了一句“山中奴隶橘千头”,照字点去,应少牧一人饮酒。少牧道: “人家一句诗儿是两杯酒,大哥只有一杯,却偏偏作成了我,倒也凑巧得很。 ”子靖道:“只算我心敬的罢。如今是应你的令了。 ”
少牧干过了酒,道:“我也是‘席上生风’,但不许用着酒馔,只许用每人身边席上的动用器皿,又要用身体上一个字,又要做一个手势儿,把这句诗描摹出来。说不出的罚酒,说出的就此过令,省得牵累别人。未知可好? ”戟三道:“这倒有趣。少翁请先做个样儿我们瞧瞧,然后可以依令而行。 ”少牧点头称是,遂满满的斟了一大杯令酒,立起身来,将酒杯高高擎起,笑嘻嘻的念出一句诗来,道:“我说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念完,将酒一喝而尽。子靖看着,忽大笑道:“牧弟几年不见,仍是一块天真。你们看方才好个样儿! ”幼安微笑答道:“他本来是孩子气惯的,今日故友相逢,又喝了几杯酒,自然要露出本相来了。 ”少牧也笑着道:“我不与李大哥和你斗口,你们请照这样儿,把令行下去罢。倘行不下,罚酒不饶! ”子靖道:“是了,待我来接他下去。 ”口中说着,心里暗想?有了器皿上的字儿,没有了身体上的;有了身体上的字儿,却又没了器皿上的。一时性急,不觉面红耳热起来。除下瓜皮帽子,搔了搔头,灵机一动,把帽子吹了一吹,又将头发捋了一捋。众人见此光景,忍不住彼此大笑。子靖道:“且莫要笑,听我过令。我说的是‘羞将短发还吹帽’,不知可算得么? ”少牧道:“大哥果然灵变,怎从这帽子上头竟想出这句诗来?只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罚酒是不能免了。 ”子靖扑嗤一笑,道:“这是我糊涂了。若帽子算了器皿,衣裳鞋袜却算什么东西?本来怎能免罚?如今我喝一杯,安弟接下去罢。 ”说完,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吸而干,不留涓滴。幼安道:“大哥为人到底豪爽,就是喝一杯酒,也是直捷痛快的。 ”少牧道:“闲话休题。安哥你说的是什么诗?演的是什么手势?快请讲罢。 ”幼安道:“诗虽有了一句,只是免强些儿。 ”遂把手向酒壶一指,道:“我说的是‘指点银瓶唤酒尝’,不知这‘指’字、‘瓶’字,令官可容借用? ”少牧道:“这两个字到还借得,但不应露出个酒字来,也要罚了! ”幼安略略呆了一呆,道:“果然你说过不许用酒馔上字面的,我也太粗心了!自然与李大哥一样,愿甘受罚。 ”随手取一只酒杯给子靖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回头对戟三道:“如今是戟翁了。小心些儿,不要又被罚了酒去。 ”戟三含笑点头,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壶,将壶盖揭开,看了一看,又把手向心上点了一点。子靖误会是吃不得酒了,因道:“你莫怕喝不下酒,只要有自然的诗句,怕强罚了你不成? ”戟三道:“本来我并非怯酒,只因要回少翁的令,故才演这手式。 ”少牧闻言,微笑问道:“不知戟翁说的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一句么? ”戟三点头称是。子靖道:“你二人一个会想,一个会猜,我却几乎缠不清楚。如今牧弟的令已经完了,戟翁也须设个法儿顽顽。 ”
戟三道:“依小弟愚见,每人敬三杯如何? ”子靖道:“敬三杯想是要开拳了。你是在武科中三考出身的人,拳法精通,我等岂是对手? ”戟三道:“休得取笑!我这酒令也用诗句,并不猜拳。譬如我说了一句古诗,若有别句诗可以驳得转来,是我输了,我喝三杯;驳不转来,轮是那一位,那一位喝三杯酒。这可公道不公道? ”幼安道:“这令却也新鲜得紧,我等遵命就是。 ”戟三忙取酒壶,满斟了三大杯酒,对幼安道:“敢与幼翁先来。 ”遂随口念那王摩诘《渭城送别》诗的结句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幼安想了一想,见桌上现放着三杯酒儿,灵机一触,顺口答道:“戟翁,弟真要驳了,如何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呢? ”子靖、少牧击节道好,戟三更连称钦佩不置,举起杯来,一连干了三杯。重又斟好,对少牧道:“少翁来罢。弟说的是‘花底清歌春载酒’,不知作何驳法? ”少牧沉吟半晌,想不出来,因道:“是我输了,待我受罚。 ”举杯先干了一杯。才饮第二杯时,忽跌足道:“迟了迟了!戟翁说的是花底寻春,有花有酒,我何不说如何是‘无花无酒过清明’呢! ”戟三抚掌道:“这一句诗驳得却与幼翁方才的工力悉敌,真是天然相反的妙句。那是我侥悻赢的,待我也陪一杯儿。 ”少牧要说不必,戟三已将剩下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喝个干净。重又筛了三杯,对子靖道:“子翁,我说的是‘花气袭人浓胜酒’,你请驳罢。 ”
子靖皱眉道:“我认输了。牧弟在家的时候,是与少甫二人不时(常)结结诗社,在这七言五言里很纯熟的,却一时间还想不出来,何况是我!也不去枉费心思了,待我干了这罚酒就是。 ”说完,果接连着干了三杯。又斟了好几杯热酒,道:“戟翁的令今又完了,轮应我主人自己尽尽兴儿,但是我的脾气,凡是知己无一个不晓得,是爱爽利的。像方才这样喝酒,只怕喝到天黑也不得个半醉。不如我来摆二十杯里通响向拳罢,才能够多饮几杯。未知众位如何? ”三人同声道好。子靖因先喝了十杯,让三个人五吓对吓的打,完了又喝十杯。三个人仍你搳一拳,我搳一拳,如走马阵一般的周而复始。不多一刻,那二十杯俱已通了,共是子靖输了三拳。
其时天色将暮,子靖还要添酒,幼安起身辞道:“天已晚了。我等既到上海,尚要徘徊几天,聚首的日子正多,今日要回寓了。 ”戟三道:“弟与二兄虽是初交,却彼此像见过一般,应是有些夙契。今日果然时候晚了,吃过了饭,想来一定便要回栈。明日弟想作个东道,请二兄一叙,不知可肯赏光? ”子靖道:“什么时候?在公馆里还是在酒馆里? ”戟三道:“寓中房屋窄小;酒馆里去,我又不请别的客人。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地方甚为清净,肴馔又精洁些。准定饭后四点钟时,我到长发栈亲自相请可好? ”幼安、少牧闻言,同称不敢。子靖道:“戟兄为人,素来极重朋友。既是有意相邀,安弟等可不必过谦就是。我明日午后也要到栈里来走一回儿,只请在栈中稍候片时是了。 ”二人不好再辞,只得唯唯遵命。子靖遂吩咐李贵端上饭来。各人用毕,搬去残肴,烹上一道香茗,又谈了好些话儿。幼安、少牧见戟三语言蕴藉,学养深沉,绝不似个武夫模样,心中愈发钦敬异常。戟三也因谢、杜二人一个襟怀冲淡,举止端详,一个吐属风流,天真烂漫,暗暗的十分景仰。从此这三个人成了莫逆之交。将来少牧迷恋烟花,屡屡受人侮算,仗着戟三解纷排难之处颇多。此是后话,我且慢题。
再说是日酒后,子靖见各人话得投机,心下十分畅快。又要差李贵到长发栈去挑取行李铺程,坚留二人住宿在家,争奈二人执意不允。直谈到上灯以后,始各起身告别。戟三也要回公馆去了。子靖见天气已晚,不便再留,送出大门,一揖而别。戟三行至自己公馆门首,尚要留二人入内稍坐。二人只因究是初会,未便造次,同声答道:“本欲登堂,无如天太晚了,急欲回寓。且俟缓日专诚拜访。 ”戟三明知二人虽然一见如故,却不是脱略的人,早上与人遇见,到晚即谬托知己,肯贸贸然轻易入门的,故亦并不强留。惟自己也不进门,送着二人出了集贤里的弄口,又代唤了两辆东洋车儿,讲定车钱,请二人登车。直至望不见了,方才进去。
此时正是九点余钟,那条大英大马路上,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但见电灯赛月,地火冲霄,往来的人车水马龙,比着日间更甚热闹。二人沿途观看一回。
那东洋车走得甚快,不消片刻,早已到了。给过车钱,幼安向帐房领了房门钥匙,与少牧上楼。但见从楼梯口起,满地皆是行李箱笼,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了。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东首这间官房里去。二人暗想:不知到了什么客人,行李来得这样的多。正是:
结得苔岑原夙契,相逢萍水有前缘。
毕竟不知长发栈果然来了何人,与幼安、少牧可相识否,且看下回分解。


款嘉宾一品香开筵奏新声七盏灯演剧
话说谢、杜二人自李子靖公馆回栈,上得楼头,见房门口箱笼物件堆积甚多,不知是到了什么客人。正在狐疑,早有茶房过来,把房门口的杂物一一搬去,让二人开锁进房,问:“二位客人用过夜饭没有? ”幼安道:“夜饭已吃不下了。你去泡一壶热茶来罢。 ”茶房答应自去。不多一时,将茶送到,放在桌上。少牧问他:“第一号房内今天到了那个客人?共有几位? ”茶房(幼安)道:“听说姓荣,是广东人,从京里头出来的,共是一主一仆。大约是个官场中人,故而行李甚多。 ”幼安道:“原来如此。你恐那边房内有事,且自去罢。我们也要睡了。 ”茶房应声“晓得”,回身带上房门,仍往第一号房中收拾去了。少牧因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倒身榻上,竟自和衣睡熟。幼安恐他冒了风寒,与他盖好了被,下了帐子。自己因觉腹中饱到十分,不敢便睡。喝一杯茶,又略略的坐了片时,方才就枕。
一宵易过。早上起来,二人谈及昨日席上这平戟三,果然能武能文,非比等闲之辈,此次到了上海,结识得这一个朋友,也不枉出游一番。正在议论之间,只见门帘一揭,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瓜皮小帽,身穿蓝绉纱皮、元色绉纱棉马甲,足踏皮底抓地虎快靴,一手拿着一个皮护书,一手取着两张名片。走进房门,将片向二人一扬,站在一旁说声“大人来拜! ”幼安接片看时,乃是“荣归”两个大字,料系昨夜隔壁房中新到的这一个人。但是素昧平生,何以忽来投拜?要想回说“挡驾”,但见那人已经进房,头戴京骚拉虎帽儿,身穿酱色宁绸灰鼠皮袍、天青缎子干尖马褂,足登二蓝宁绸挖嵌京式棉鞋,不长不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纪,脸上戴一副玳瑁镶边的墨晶眼镜。进得房来,将眼镜除下,对着二人深深一揖。二人急忙还礼,让至上首坐定。早有茶房瞥见,献上茶来。幼安、少牧动问姓氏,方知昨夜到的果是此人。姓荣,名归,别号锦衣,广东潮州府人。乃是探花出身,由京请假还乡修墓,道经上海,小作勾留。生平最爱交游,此次客途无伴,昨夜进栈后,见谢、杜二人回来,且甚翩翩儒雅,故来拜会,想结个客中游侣。当下问二人道:“二公原籍苏州,离此不远,谅来亲友必多? ”幼安道:“虽有几人,因路途不熟,大半没有去过。 ”锦衣道:“出门人道路生疏,最是不便。即如兄弟,也有好几位知己住在上海,奈皆不晓得是什么地方,无从探访。今幸与二翁同住一栈,将来少不得要诸事请教。只是惊搅不安。 ”幼安道:“弟等也是第一次到沪,还要锦翁指拨。 ”锦衣道:“原来二翁与弟一般俱是初次。但不知有无贵干?可要耽阁几时? ”幼安道:“并无正事。大约十天八天便要去的。 ”锦衣道:“二翁可知这栈里头有多住几时的客人么?弟想与他结个伴儿。因要略住两三个月,然后动身,彼此有些招呼,岂不甚妙? ”少牧道: “小弟进栈之时曾问茶房,据说第五号房内有两个扬州客人,一个姓郑,一个姓游,已住有十数天了,闻说尚要耽阁几时。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尚未会过。 ”锦衣道:“作客在外,朋友本是愈多愈好。那两位姓郑与姓游的,既在五号房中,又极邻近,未知二翁可肯同弟前去拜他一拜? ”幼安沉吟未答,少牧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拜拜何妨?况将来若是相交得的,也可多一个萍水之交;若是意气不投,交不得的,尽可不通闻问。锦翁果去,弟愿奉陪。 ”锦衣大喜,又问谢幼翁可去,幼安也道:“同去亦可。 ”
于是三个人款步走至五号房中。但听得房内一阵笑声道:“这一着你可错了! ”又听一人跌足恨道:“果然!果然! ”锦衣轻轻揭开门帘,同幼安等往内一望,原来是两个人在那里下棋。年纪俱在二十上下。一个身材长些,穿一件竹根青摹本缎灰鼠,银灰外国缎马甲;一个身材略短,穿的是月白缎子洋灰鼠,天蓝缎一字襟草上霜马甲;皆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抬头见有人进房,急忙放下棋子,趋步相迎。彼此作了个揖,分宾主坐下。家丁过来献过了茶。锦衣细问二人名姓、行踪,方知这身长的姓游,单名一个春字,别号冶之;略短些的姓郑,名学元,别号志和;皆是扬州人氏。志和曾游泮水;冶之虽也应过童试,一衿未青。二人乃中表至亲,年纪虽轻,一般的严椿早谢,只有寡母在堂。祖上俱以盐商起家,颇甚小康。因冶之读书不成,意欲弃儒就贾。今到上海,携有重资,想与一个姓经的人合股做些大宗贸易。其母放心不下,故央志和同来。幼安在旁听得甚清,早知这两个人多是纨袴子弟,又见冶之的举止不甚大方,志和虽说已入黉宫,却也言语轻浮,绝不象个读书种子,心中十分不愿接谈,暗暗与少牧使个眼色,起身告辞。锦衣也因长随来说房中要开饭了,一同作别。二人送至房门口始回。
且不说锦衣那边,仍说幼安、少牧,回至自己房中,恰好茶房也端上饭来,二人各自用过。幼安细与少牧讲起方才所见的这三个人:锦衣虽是官场,却还无甚习气;冶之与志和两个举止轻佻,此种人只宜少近。少牧点头称是。
忽听房外脚步声响,二人往外一瞧,乃是子靖与戟三来了,急忙移步出迎。幼安道:“大哥与戟翁来得好早,这时候还不到两点钟呢! ”子靖道:“戟翁用了中饭,即到舍间。因恐你们在栈中等着寂寞,故此来得早些。 ”戟三道:“幼翁与杜少翁谅也用过饭了,可一同到街上走走,或唤一部马车顽顽。 ”少牧道:“今日不是礼拜,马车不必坐了。我听得人说,棋盘街口有所同芳居广东茶馆,甚是清洁,不妨同去坐坐。 ”戟三连称“使得”。四个人遂一同下楼,出了长发栈。因到棋盘街只有一转湾路,甚是近便,不唤车子,信步而行。
来至同芳居,上楼一看,竟无空座。退至对门怡珍居内,拣个座儿坐了。值堂人泡上两碗乌龙茶来,这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佳。四人闲谈一回。戟三唤堂倌做了两客广东蛋糕,两客水晶馒头,点了点饥。时已四点钟了。正月里天时尚短,不知不觉将次上灯。戟三会过茶资,同幼安等下楼,往一品香而去。
说那一品香番菜馆,乃四马路上最有名的,上上下下,共有三十余号客房。四人坐了楼上第三十二号房间,侍者送上菜单点菜。幼安点的是鲍鱼鸡丝汤、炸板鱼、冬菇鸭、法猪排,少牧点的是虾仁汤、禾花雀、火腿蛋、芥辣鸡饭,子靖点的是元蛤汤、腌鳜鱼、铁排鸡、香蕉夹饼,戟三自己点的是洋葱汁牛肉汤、腓利牛排、红煨山鸡、虾仁粉饺,另外更点了一道点心,是西米布丁。侍者又问用什么酒,子靖道:“喝酒的人不多,别的酒太觉利害,开一瓶香槟、一瓶皮酒够了。 ”侍者答应,自去料理,依着各人所点菜单,挨次做上菜来。
少牧问子靖道:“这四马路番菜馆共有几家? ”子靖道:“现在共是海天春、吉祥春、四海春、江南村、万年春、锦谷春、金谷春、一家春,连这一品香九家。尚有杏花楼并宝善街指南春、胡家宅中和园、荟香村,也有大餐,那是广东酒馆带做的。其余外国人吃的真番菜馆,英界是大马路宝德,西人名廿七号,泥城桥西堍金隆,五马路益田,法界是密采里。虽也有中国人去,却不甚多。 ”少牧道:“那宝德等的价目可与一品香等一般? ”子靖道:“这却大不相同。中国番菜馆是每菜价洋一角,也有一角五分的、二三角的;外国番菜馆是每客洋一元,共有九肴,吃与不吃,各随各便。 ”幼安道:“闻得虹口尚有一家礼查,不知也是大菜馆不是? ”戟三道:“那是一所西国客馆,如华人客栈一般,平时兼卖洋酒,并不是番菜馆儿。 ”幼安道:“原来如此。 ”
四个人你言我语,兴致甚浓。戟三、子靖又要幼安行令,幼安道:“今日这个地方,不比昨日在大哥公馆里头,甚是幽静,只可响几下拳,热闹些罢。 ”戟三道是。幼安遂每人搳了五拳,各有输赢。
次及少牧,忽然不知何处去了。等了半刻钟时,不见进来。幼安心下甚是不解,子靖也诧异起来。移步出外,分头寻找。幼安听得三十号房内有妓女度曲之声,唱得甚是清脆,隐隐约约似乎少牧的声音也在里边。因住了脚往里一瞧,奈门口遮着一道五尺多长、六七尺阔的东洋屏风,一些儿看不清楚,只得在外站着,侧耳细听。直至那妓女曲子唱完,合席的人喝一声采,果然有少牧在内,始高声在外唤:“少牧弟可在里面?我们等得久了,搳拳去罢! ”少牧听是幼安口声,连忙抢步出来,道:“正是我在此地。安哥到那里去? ”幼安道: “人家寻你搳拳,你如何跑在这里?那是些何等样人?与你怎的认识? ”少牧道:“我因一时内急,出外小便,回来时走过此间,乃栈里的荣锦衣与游冶之、郑志和三人在此,被他们一眼看见,强着进去。本来就要来了。 ”幼安道:“原来是这几个人。 ”少牧道:“安哥且略站一站,待我去回过他们,就到自己席上边来。 ”幼安道是。
少牧回身入内,恰好锦衣与志和两个听少牧与人说话,迎将出来,一见幼安,也要强他里头去坐。幼安固却不从,只得一同进内。冶之起身相迎,定要送菜单过来点菜。幼安说现在三十二号里头已偏过了,冶之始不再相强。幼安见在席三人,叫有六个出局,内中三个年纪俱约十八九岁,不特打扮得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一般的出色非凡。与着冶之等你言我语,亲昵异常,那里更有心情再合旁人答话!因略略坐了片时,与少牧暗地里使个眼风,同起告辞。冶之道:“二位既然有席,这里坐着也不吃些酒菜,我也不强留了。停刻可到丹桂茶园看戏。我等席散之后,再来相请。 ”幼安、少牧连声“不敢”,出房而去。
回至三十二号,子靖已寻得不耐烦了,道:“安弟,你们倒好,一个跑了开去,一个去寻,却两个多不来了,累我找了好一回儿,到底是在那里? ”幼安把适才的事说了一遍,子靖道:“怪道连你都不见了,原来有此缘故。 ”戟三道:“我们的菜每人已只有一样,可要再添些儿? ”子靖道:“菜已吃不下了。牧弟来搳几下拳消消酒罢! ”少牧道声“遵命”,从戟三起,每人搳了三杯抢三。少牧一连赢了三拳。子靖不服,又与他搳了五拳。菜也毕了,酒也完了。侍者送上咖啡茶来,各人吃过。戟三取签字纸签过了字。
正待要散,忽冶之等三人进来,强着众人同去看戏。戟三、子靖与他们尚是初面,那里肯去?推说有事,先自走了。谢、杜二人固辞不允,被冶之等你推我挽,一同下楼,出了一品香门口。冶之与志和有马车候着(看),登车先去。锦衣本是轿子来的,因见幼安与少牧两个俱是步行,分付轿夫将轿先抬至丹桂戏园,另外给了一角洋钱,令唤三部东洋车来,与幼安等一同登车而去。
到得园门,冶之马车甚快,先已来了。五个人挽手进内。早有案目动问:“五位是看正桌还是包厢? ”冶之道:“包厢可有全间的么? ”案目道:“全间的俱定去了,只有末包里头尚可坐得三四位人。 ”志和道:“既然没有全间,不如就是正厅上罢,五个人恰好一桌。 ”案目道:“正厅前三排桌子也已坐满的了。爷们今日不曾早来定个座儿,只好对不住些。第四排上可好? ”志和皱眉道:“前边当真没有,就是第四排将就些些,只要是一张全桌子儿。 ”案目答应,领至里头,向座客千央万恳,央得一张桌儿,让五人坐下。泡上茶来,另外装了四只玻璃盆子,盆中无非瓜子、蜜橘、橄榄等物。
案目随手送上戏单,各人接来一看,见是小九龄的《定军山》,飞来凤、满天飞的《双跑马》,三盏灯、四盏灯《少华山》,汪笑侬、何家声《状元谱》,周凤林、邱凤翔《跪池三怕》,七盏灯《珍珠衫》,赛活猴《全本血溅鸳鸯楼》。其时已是八点半钟,台上三盏灯、四盏灯正演《少华山》,那种悲欢离合情形,难为他年纪虽小,偏是描摹尽致。接下《状元谱》,演陈员外的汪笑侬,出身本是个直隶举人,佯狂玩世,隶入梨园,与前在宝善街留春园、后在六马路天福戏园的老生汪桂芬(即汪大头)同出京伶陈长庚门下。虽喉音略低,而吐属名隽,举止大方,自与别的伶人不同。况演坟丁的小丑何家声、演陈大观的巾生小金红、演安人的老旦羊长喜,皆是第一等做工。台下边的看客,无一个不齐声喝采。
只有冶之与志和两个,因老生戏不甚爱看,举手对随来的马夫招招,取过一个千里镜来,向楼下〔上〕四面瞧看。忽包厢里有人打着手式往下招呼,二人看见,与幼安等告了个便,飞步上楼。幼安举目看这包厢里坐着的人,是个瘦矮身材,一张似笑不笑面孔,托腮短颈,两颧高耸,眼露油光。身旁叫着一个小清倌人,年纪只好十一、二岁,品貌不见甚好。那小清倌人后面,站着一个跟局娘姨,年约二十左右,瓜子脸儿又白又嫩,身穿二蓝宁绸羔皮紧身,外罩(单)元色绉纱洋灰鼠马甲,下身系的什么裙裤,因在台子背后,看不清楚。与那人乜(也)斜着一双桃花眼睛,有说有笑,甚是亲热。少顷,见冶之等上楼,那人抬身而起,说了几句闲话,被冶之手牵手儿,同下楼来。
那人入座,向众人一一问过名姓。众人回问他时,他道姓贾,名谦,别号逢辰,乃常州府无锡县人。幼安与他说话,又细细把他估量一番,看不定是何等样人,不甚去理会他。冶之却与他颇甚投机,问厢房里头叫的出局与跟局的叫甚名字。逢辰只是笑而不言。志和在旁焦燥起来,因发话道: “人家问你两个名字,偏你卖甚关子,不肯告人。以后我们叫了出局,你休言三语四的问个不了! ”逢辰道:“老和,你不要发急,这两个人难道你们当真不认得他? ”冶之道:“若是认得,也不问了。 ”逢辰道:“这真正是贵人多忘了!可还记得荟芳里有个阿素? ”冶之擦擦眼,子细一看,道:“是了,是了,那阿素是正月半前在花艳香家的。如何隔得不满十天,就想不起!但这清馆人到底是谁? ”逢辰道:“你不听见艳香说么?阿素出去之后,自己买了一个讨人,取名花小兰,在尚仁里内。 ”志和道:“这是方才媚香在一品〔香〕说起的。他还叮嘱冶之,不要跟着阿素到那边去走动。 ”逢辰道:“既在一品香叫局,艳香为甚不同来看戏? ”冶之道:“本来要想叫他来的,只为没有包得包厢,故此并没同来。 ”逢辰道:“怪不道你们不坐包厢,原来没有预定。坐在正桌上叫局,很不舒服。况且近来甚少,不如不叫为妙。 ”这一席话讲个不了,台上的戏,《状元谱》已经演完,是周凤林、邱凤翔的《跪池三怕》了。
幼安本来最喜昆曲,那周凤林、邱凤翔又是昆班中上等有名角色,先时到过苏州,看见过的。这夜凤林演的柳氏,凤翔演的陈季常,又是极拿手的戏文,处处能体会入微,神情逼肖,与京班各戏不同。幼安暗暗赞美不止。逢辰因坐已多时,楼上阿素与花小兰连连招手唤他上去,故此起身告辞。临行,又约冶之与志和两人散戏之后在阿素那里会面。二人点点头儿,应声“晓得”,逢辰自去。冶之目不转睛的看着阿素,直至逢辰进去,觉得不便,始懒懒的回转脸来。
恰好戏台上是《珍珠衫》了,七盏灯扮王三巧,年纪又轻,品貌又好,衣服又艳,婷婷袅袅,好如凤摆荷花一般。因是第一夜登台,才出戏房,楼上楼下看戏的人,齐齐的喝一声采。锦衣一见也道:“果然好副容貌!但不知做工如何。 ”后来,见与小生一千元扮的陈大郎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灵儿飞上九天。冶之击节赞道:“这样看来,从前梆子班中的想九霄、十三旦、水上飘,目今的五月仙,不及他了。 ”锦衣道:“梆子班中花旦,出名的本来最多。我在京里头的时候,除佘玉琴供差内府以外,尚有灵芝草、紫才子、福才子等好几个人。看来一个人有一种擅长的绝技。譬如《新安驿》等花旦带武的戏,自然十三旦、灵芝草为最;《佘塘关》、《演火棍》等武旦带花的戏,自然是佘玉琴;《春秋配》、《少华山》等花旦带唱的戏,自然是想九霄;那《关王庙》、《卖燕脂》等风情绮旎、班子里人说全看跷工的戏,京中自然算福才子。如今若使七盏灯进京,只怕也算得他了。 ”冶之道:“照锦翁这样说来,不知那五月仙的戏,可曾见过?与想九霄如何? ”锦衣道:“五月仙不曾到过京中,从未见过。但看那新闻纸每日告白上面登的戏目,《南天门》、《烈女传》、《红梅阁》、《火焰驹》等,惨戏居多,大约是青衫子兼唱花旦,如水上飘一般。刻下闻在天仙茶园,缓几天也须去见识见识。 ”少牧道:“我听得喜欢看戏的人说起,烟台有一唱得极好梆子调的天娥旦,京里可曾到过? ”锦衣道:“这人京里虽也没有来过,却在烟台见过数次,果然唱的好梆子调。他有一出《烧骨记》新戏,乃是自己排的,别人多演唱不来。将来此人倘到上海,必定名盛一时。 ”冶之道:“锦翁说的是天娥旦么?日前有人讲起,天福茶园已专人前往烟台聘他去了,但不知几时到申。那天福里角色齐全,汪桂芬的老生,李春来、夏月润的武生,小奎官的武二花,马飞珠的小丑,皆是数一数二的名角。若是天娥旦果然来了,这生意一定还要格外起色。我打听他是几时上台,定要包一间厢,请众位同去瞧瞧。 ”嘴里头是这样的随口乱说,两只眼珠却一转一转的瞟着阿素。
那阿素看见这个光景,他本跟过艳香,与冶之是认识的,已参有七八分看上他的意思。后见七盏灯演到王三巧酒醉后那段关节,他装做待看不看的样儿,将一方白丝巾掩在唇边,笑微微向冶之一连丢了几个眼风。冶之一见,笑逐颜开,几乎把魂多被他勾去。只恨坐在楼上,且有逢辰碍眼,不好上楼去与他说句话儿。谁知逢辰倒还像个不知不觉,反被志和把破绽看将出来,暗想,怪道媚香要叮嘱他。因轻轻的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冶之会意,扭转头来,向志和笑了一笑,也不答话,仍是目不转睛的只向上瞧。座中幼安是精细人,这种行为一一多已看在眼里,把个冶之从此更是看不上他。
闲话少提。且说那七盏灯的《珍珠衫》演完,戏台上锣声大振,赛活猴的《鸳鸯楼》出场。他扮的乃是武松,手中这把真刀,足有三尺来长,一寸二三分阔,舞动时寒光闪烁,咄咄逼人。本来武伶中真实本领算赛活猴是头等角色,与虚摆架式不同,因此看戏的人齐声喝采不迭。即在这个时候,忽闻边厢里头发一声喊,万头攒动。幼安等疑是火警,个个惊慌。正是:
鱼龙曼衍方娱目,鹬蚌纷争忽起嫌。
毕竟不知边厢里头是否失火,为甚喧闹起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