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了时景年的第九百年,他娶了玉娘做他的妖后。
大婚当日,我拼死生下的儿子替她戴上华丽的冠冕。
而我被他亲手剖开心脏,取出一碗心头血奉给他的新母后。
我死在了寒风冰冷刺骨的那一夜,无人问津。
多年后,我用新身份在人间嫁人生子,做了一个粗鄙民妇。
妖界却震荡不安,高傲的妖王自愿领受千刀万剐之刑,只求一个小花妖的踪迹。
他的儿子更是发了疯,用自己的肉身做引,想要召唤生母的魂魄。
.时景年迎娶心上人那日,四海八荒都来恭贺。
只有我这个陪在他身边九百年小花妖被锁在水牢之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因为长久的不见光,我的双眼已经模糊,可眼角还是留下了一滴泪。
不是为时景年,而是为了我的孩子时清羽。
当年我不顾时景年的阻挠一意孤行生下他,他年少多病,是我一刀一刀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喂养他,直至他平安长大。
他最是黏着我,也常常为了我忤逆他的父王。
想起来我的清羽马上就要丧母,一颗伤痕累累至麻木的心又一次钝痛。
就在咽气之前,我竟然又听见了清羽的声音。
他脚步轻缓,听上去心情愉悦。
我按着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迟疑地停在他的金丝步履上,眼泪纵横道:“羽儿,快到母亲这儿来!”
时清羽低眼看着我,半晌厌恶地皱眉,将我欲要抱他的手狠狠踹开。
我的满心疼惜和欢喜却被他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今日是我父王与母后的大婚之日,我还要为母后亲手戴上冠冕,可不能让你脏了我的衣袍。”
他轻言细语,字里行间浸满了对我深深的厌弃和憎恨。
短短一年,被幽闭在水牢一年,玉娘便夺去了我亲子的心。
我心痛如绞,仍旧不死心地对他道:“羽儿,我是你的母亲啊!”
他温热的手抚上了我的心口,我眼睛一酸,便落下两行热泪。
可下一瞬,那处便传来一阵剧痛。
时清羽转动刀柄,面无表情地划破我胸口的肌肤,“我小时候病重,母亲就是这般用心头血喂养我。
玉娘忧心她的容貌,想来母亲的心头血也可用于养颜。”
粘稠的鲜血一点点从我的心口滴落,他小心地用瓷碗接住,甚至没有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我浑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尽,魂魄都被牵引得痛不欲生。
时清羽却还不肯放过我,他大力将刀送进了我心口几分,淡声道:“母亲不比玉娘一介娇柔之身,柔弱不能自理,放一两碗心头血,也不过分吧?”
鲜血和温度慢慢从我的身上流失,而时清羽擦尽了手,一刻都不想多等,欢快地跑着去寻他的新母后了。
他的背影在我模糊的眼睛里渐渐远去。
窗外像是下起了雪,冰冷的风透过厚厚墙砖吹在我的身上。
他们父子二人簇拥着玉娘,怕是早就都忘了,那一年我为了救时景年只身一人在雪山上寻找药草,冻伤了身子,不能受冷。
昔日时景年心疼我的身子,还特意用自己的半颗妖丹化成了白玉珠子,缠在我的手腕上,触手而暖。
我含笑着闭上了眼睛,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扯断了手腕上的细绳,白玉珠子散落了一地。
“时景年,时清羽,若是有来生,我再也不要爱你们了。”
2.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一场大雪中,可我却没有。
也许是那一串白玉珠子真有奇效,让我意外重生在了离妖界千百里的人间,甚至还换了一副身子。
我生在一小渔村中,父母恩爱和睦,虽然家境贫寒但也温馨美满。
长大十七岁,父母做主,我和邻村那个总是红着脸看我的打渔汉子成了亲。
又过了几年,生下一儿一女。
夫君壮实,把家养得很好,而我闲暇时钻研着女红,竟也慢慢融入这恬淡宁静的生活之中。
前尘往事,好似大梦一场空。
没想到重活一世,我安稳的日子还是被故人打破了。
一日夫君贺千阳打渔归来,神色紧张地拉住我的手道:“若眉,听说与人闲聊,听说结界已破,妖界众妖怕是要跑进人间了!”
我心头蓦地一紧,强颜欢笑道:“人族和妖族千年来相安无事,为何突然…听说是…为了寻找一个女子?”
时景年那双清冷不含情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抓紧了贺千阳的手才能平复下心绪。
半夜,我辗转难眠,往昔的回忆豁开了一个口子,猛得灌入我脑中。
九百年前,伽蓝山下,时景年身为妖王最不受宠的儿子,被他的母后暗害,险些散魂而死。
他心头落的一滴血滴到了一朵开的正好的月季上,竟然让它生了神智,化了人形。
我因时景年而生,自然要投桃报李。
我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回他的寝殿,用自己的一缕魂魄和心头血救回了他的一条命。
花妖一族,血有疗伤神效。
可笑的是他明明只给了我一滴血,我却几乎赔进去了自己的命。
时景年在我的怀抱中醒来,他从小不受父母的疼爱,性子阴冷又孤僻,可那时却猩红着双眼落了泪:“窈年,我会对你好的。
陪在我身边好吗?”
我心生恻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陪了他九百年。
他在妖族过得艰难,最低等的妖兵都敢对他颐指气使,动辄要他跪下受辱,我默默替他受罪平息怒火。
他那父王母后以折磨他为趣,时常偷偷在他的寝殿中放入剧毒的妖兽虫蚁,我挡在他的身前不让他受到一点儿伤害。
每一次我遍体鳞伤地回到他身边,时景年的眼眸总会再阴暗冰冷一点,他紧紧地把我抱进怀里,声泪俱下道:“窈年,我一定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
我温柔挽住他,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我只愿你平安和乐。”
众人皆知,时景年喜怒无常,性情暴戾,唯独对他身边的侍女窈年柔情似水。
直至妖族大皇子将我绑起来,架在烈火上鞭笞,以此羞辱时景年。
他杀红了眼,一剑杀死大皇子,又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和母后。
他浑身是血,缩在我的身边颤抖着,涣散的眼睛是满是无措,惟有把我深深嵌入怀里,才能平复下呼吸。
可是他神智不清时,一遍遍对着我的脸唤出来的名字却是:“玉娘”。
3.妖宫血流成河,时景年终于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受人欺负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立我为后。
那时我们早已私定了终身,我的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
我玩笑似的问他:“玉娘是谁?
你不立我做妖后,难道是惦记着别人?”
素来冷静自持的时景年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失态,他打碎了杯盏,仓皇地拂袖而去。
我问遍了下人,终于知道玉娘是他曾经的青梅竹马,在九百年前死在了伽蓝山。
在我和时景年相遇的地方,玉娘为了他挡箭而死。
我心神不宁,当夜腹痛早产。
时景年忧心不已,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忧惧交加,他颤着声道:“窈年,不要离开我…”他跪在我的床前,向着满屋的人起誓:“若是窈年安然度过这一劫,我便立她为妖后,我唯一的妖后!”
我痛得昏了过去,整整三个时辰,去了半条命才生下来时清羽。
可我醒来时,床边空空荡荡,时景年早已不知所踪。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下,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我的侍女瓷兰咬破了嘴唇,“夫人,玉娘回来了。”
“王上一听说她回来了,竟是连鞋都忘了穿,赤足跑出去。
夫人那时已神智不清,死死拉着王上的手哀求,可他…”瓷兰止住了话,疼惜不已地揽住我虚弱的身子,“夫人,您受苦了!”
我的心中一片荒凉,身下的阵痛还没有褪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泛滥。
许久,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早就明白的事,怎么还是会心痛呢?”
4.时景年果然没有遵守承诺,立我为妖后。
甚至在羽儿出生的第三天,他才出现在我房里。
他对我仍旧温柔,细心替我掖过被角,又欢喜得抱起孩子逗弄,笑着对我说道:“这孩子长得真像你,窈年,本座太欢喜了。”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我的眉间,一触即分。
可我却在那一瞬间清楚地嗅到了他衣袖上的味道。
兰花香。
他最是不爱熏香,嫌弃这是女子所为,所以妖宫中从不熏香。
身上会带有兰花香的,只有远道而来的玉娘。
而他从前,也不对我自称“本座”。
我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无非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罢了。
玉娘被他安置在离他最近的寝殿,栽满了兰花,微风吹过满是兰花的香气。
我抱着清羽散步偶然路过时,撞见时景年揽着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在兰花丛中笑着对她说话。
他眉眼之间俱是失而复得的欢欣,双眼亮得如同少年。
玉娘羞红了脸,娇媚地倒在他的怀中,低声到:“可是窈年毕竟陪了你九百年,我怎么能夺她的位子?”
时景年原先对我生出的几分愧疚全都成了对她的连续,他急忙道:“窈年只是我的侍女,玉娘,这些年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
他们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我苦笑着僵在了原地。
原来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九百年,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一个侍女。
一个为了他生下孩子,又可以随时舍弃的侍女。
我崴了脚,仓皇又狼狈地在他们被惊动时俯身趴在了地上,咬牙咽下了喉间的酸涩。
我心如死灰,可看着襁褓之中的清羽,心中又生起了几分不忍。
我将被泪水打湿的侧脸紧紧贴在他的衣袖边,无声哭泣。
妖宫中默默置办起了玉娘的封后大典,时景年下了死命令,宫人们三缄其口,都不肯对我透露分毫。
我也佯作不知,自囚于深宫之中,一心一意抚育我的清羽。
5.时景年佳人在怀,早就淡忘了我和孩子。
宫人们少不得见风使舵,暗地里克扣我宫中的一切。
我每日喝的只有几碗冷粥,就连清羽生了重病也求不到一个医官。
因为身体虚弱亏空得厉害,这些年为了羽儿我放过多碗的心头血,现在就连我的血都稀淡得很,再也没有用了。
昔日懵懂地替我擦眼泪的羽儿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嘤咛:“母亲,我痛。”
我这一颗做母亲的心何尝不痛呢?
抱着双眼紧闭的羽儿,我求到了玉娘的宫殿前。
巍峨高耸的宫殿,是时景年用尽了珍宝为她堆砌而成的。
这样的事情,他从不曾为我做过。
他说众口铄金,他又夺位不正,不能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他又说故剑情深,重得挚爱,他要给玉娘这天下最好的一切。
玉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似菩萨低眉,对我笑着说道:“救你的孩子并不难,但我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长到三百岁,清羽都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没想到再见到时景年的面,却是他要夺走我的孩子。
时景年亲昵地拥着玉娘,满眼都是珍重。
看向我和羽儿,却只有零星的一点儿怜悯,转瞬即逝。
他叹了口气,还如从前一般轻柔地对我说道:“窈年,你身份地微,这些年身子也渐渐不好了。
有你这样的母亲,只怕羽儿未来也会同我年少时一般举步维艰。”
他的生母只是妖王的一个侍女,受尽了冷眼和委屈。
他不想羽儿同他一般,所以要抹去我这个母亲。
可明明,玉娘的身份也并不尊贵。
他是妖王,他可以给玉娘尊贵,也可以弃我如敝履。
我泪如雨下,苦苦哀求他不要夺走我的清羽。
“羽儿是我唯一的寄托,王上连他也要夺走吗?”